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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并没能过好,初五那日大当家匆匆回寨,带来一个对他们来说有点好,也不好的消息。
宣南来犯,边境守卫困难,武陵兵力急调边境,现在城中正在征兵。武陵和边境城相互依靠,若是没有武陵,边境的物资供应便接不上,要是边境破了,武陵自然也守不住。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给寨中人一个活在阳光下的机会。
大当家喝了一口酒,抬眼瞧着这一练场的弟兄们。他心里也很不好受,在这山上许多年月,兄弟们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才攒下了这份家业。他是想让这寨中人和外面的人一样有个正常的身份,可以正常的生活。
“小妹,你说咱该不该去?我这一辈子做尽了恶事,杀人劫货,强抢民女。可他娘的老子不恨官府,不恨朝廷!你说,咱去不去,踏碎他娘的!”
他有些激动了,说话间唾沫横飞。他是山匪,可他是大濮的山匪,是这武陵城的山匪。他心里是爱这个国家的,所有人的生活都得建立在国家的安全上面,一旦这个国家没了,不管是谁,都真正失了根。
“兄弟们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小妹,你替我问。赶明儿起,这寨子就交给你了。”大当家喝得真的太多了,他想站起来,却又摔回椅子上。
柏逐昔看着面前这些兄弟们,这其中有不少人放到外面的人跟前去都称得上凶神恶煞,但也有很多人,瞧着和外面的人没有什么区别。这些都是律法不容的人,但他们也都是这个国家的子民,好和坏要怎么去评判,柏逐昔说不准。
“兄弟们!我们……”她说不下去,不知道要怎么问。大当家问不出来的话她也问不出来,此去干的是掉脑袋的事,和做山匪不一样。
这操练场上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愿随大当家入军杀敌!”
有旗子被风吹动的声音,她抬头看,人群中扬起一面黑色旌旗,上面没有绣字。他们是黑山石的山匪,是武陵城的山匪,是大濮的山匪,也是大濮的子民。
路平儿走到她身旁,交给她一把钥匙:“二当家,这是城中西街宅子的钥匙,咱们所有产业的账本都在里面。以后这黑山石,就靠你了。”
她没有接:“路平儿,你说说,这寨中有谁比我更能打?”
“二当家武功高强,别说寨中,便是这整个武陵城也无人可敌,可是您毕竟……”
“是女人,不用忌讳,也不用担心。黑山石可以没有柏逐昔,但不能没有大当家。路平儿,你得留下来,把生意照顾好。等我们立了战功回来,朝廷就会给我们身份,到时候大家都可以正常生活,你料理好的生意就能成为我们安身立命的本钱。”
她要是死在战场上也罢了,反正也回不去家,在这里是死是活都一样。但大当家不一样,他有家啊,孩子还那么小。她必须上战场去,不为别的,就为着护住大当家。还有其他的兄弟,他们对生活也是充满期待的,谁说这些匪徒都是亡命人呢,他们也都渴望着有一个家。
“可是大当家不会同意的。”
路平儿的担忧是正常的,大当家本就有意让柏逐昔接手黑山石,所以才会让她接外面的单子,为的就是让她少在官府和武陵这些江湖门派、各路匪徒之前露面。虽然她恶名在外,实际知道她长相的人并不多。只有让人有所畏惧又无从下手,才能成为真正的领路人。大当家给她安排的路,每一步都算计得满满当当。
黑山石之所以叫黑山石,是寨子后面的山上有一块石壁寸草不生,山上其他地方的石头都是灰白的,唯独这草木不着的一块,黑得亮眼。
大当家让路平儿从城里买了白布回来,按着武陵的规矩,人死之后要穿一身白衣下葬。算着每个人的身形裁一身白衣需要多少尺布,方方正正的剪好。会写字的人在布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不会写的人就画,画代表自己的图案。
他们把白布钉到石壁上去,叮叮当当响了一下午,整个石壁都被盖住了。
起祭坛,燃香,跪拜,倒酒。
大当家举着杯子,看着这一寨人:“此去能不能回且看老天给不给脸面,若是回来了,就把自己的布扯下来,若是回不来,就留在这,守着这寨子。”
他没有喝,酒在身前洒了一圈,这是祭拜死人的方式。
大家心里都清楚,上了战场哪有那么容易回来。也都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不管怎么说,这一去,既是保国,也是保家。
寨子里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大家都默默收着行囊。
大夫人坐在床头缝一个平安符,上山之前,她是大家闺秀,学的自然是琴棋书画女红刺绣。上山之后,家中便当没有她这么个人了,她接受了大当家,便也抛弃了过去的自己,很少再碰这些东西。
她动作快又小心,在平安符中间缝进去一小块红布,柏逐昔瞥了一眼,上面似乎绣了什么字。
见她偷摸着斜眼瞧,大夫人笑了笑,将边角缝好,剪掉多余的线,把平安符塞到大当家怀里。
“别瞧了,里面绣的是什么只有你大哥知道。”
她走到柏逐昔身边来,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在她耳边悄语:“你这点小心思可瞒不住我。”
是一个平安符,正面绣着平安,背面绣着一个昔字。
谁能拦得住她呢?没人拦得住,大夫人知道她这个人倔起来谁说话都不好使。她也不想拦,虽然希望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但也知道她要的并不是一个安稳就够了的人生。
应征入伍的人很多,武陵人就是有这样的血性,或许是大家都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吧。从其他府城调过来的兵还在路上,他们都要过武陵才能入边境,如今边境告急,武陵就成了救急之所。
黑山石人多,前前后后把府衙都快挤满了。
也有人说闲话,大抵不过都是说平日里做尽恶事,现在应征入伍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还有人说或许他们在战场上会倒戈,毕竟对自己的同胞都能一刀断喉,谁知道会不会背叛国家呢。
可是这些闲话也不能乱讲。
大当家拿着四百人的名册去府衙登记时,一堆人在那堵着说闲话,大当家什么也没说,吩咐寨里稳重的看着队,省得那些年轻气盛的一时气不过跟人打起来。
领着这一批兵去边境增援的是展谨,虽然他已经老了,但这缺人的时候,朝廷还是想着武陵的展谨曾经也是驰骋沙场的将军,是救了大濮的杀神。
他坐在那,看了便让人心生敬意。老了的人身形会萎缩,再撑不起原来的战袍,但展谨可以,他的战袍和他的刀,都在告诉世人他没有老。仍旧是那个可以保家卫国的展谨,仍旧是那个能让宣南不敢来犯的展谨。
他接下大当家手中的名帖,一个个亲自圈了过去。
作为将领,他能接受黑山石四百山匪,别人说什么都不再重要。
“今日来此的,不论出身,不论善恶,只要能杀得宣南不敢来犯,都是我大濮的子民!”
展谨扬着黑山石的名册,对着围观的人大声喊着。这话或许也不单单是说给那些围观的人听,也说给黑山石的人听,他们交了名册,就是正儿八经的士兵了,国难当前,总要先稳了军心。
黑山石的四百人加上之前应征的近千人,这支临时组建起来的军队规模不算大,边境的战情不能再等下去,所以展谨决定第二日一早便出发。展谨作为将军,有自有调配手下人的权利,他命大当家为副将,管着黑山石的人。
这决定自然会让其他人不满,但没有人敢说自己能管得住他们,所以即便大家不满,也不会改变什么。
城中的夜和黑山石是不一样的,边境未破,这里自然安宁。
大当家在府衙的练场上与展谨对坐,两人喝着一壶清酒。
“这一杯,多谢将军给我机会。”
他的祖辈从战场上逃走,被逼着落草为寇,人们只知道黑山石的第一任当家是个逃兵,却不知他为何要逃,又是为何被逼到那种境地。
当然,他从未想过用当年的事情来为自己的罪行开脱,不管怎么说,没人逼过他他还是选择做了山匪,还是杀了那么多人,逼得许多家庭无法生存。这些都是他犯下的罪,他认。所以他坚持要上战场去,他们在那里丢掉的东西就要在那找回来,至于生死,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展谨喝尽杯中的酒,往大当家肩上重重拍下:“你是有心的人。”
杀敌人还是杀无辜的人,看起来是没有区别的。展谨没有资格替别人原谅黑山石的罪过,那么便让这场战争成为黑山石偿还罪孽的路吧。
这夜真静,展谨坐在那瞧着天,大当家已经走了,他一个人在这喝着剩下的酒。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尤其是在见到柏逐昔之后,她那么年轻,那么意气风发。抛开性别,她真的很像年轻时的自己,不饶人,也不需要别人对自己留情。
“出来吧。”他虽然老了,但还没到眼盲心瞎的那一天。
柏逐昔自墙边阴影下走出来,朝展谨行了一礼:“将军。”
“叫什么名字?”展谨摊开一张纸,提起笔来。
她要上战场,总不会用自己的真名吧。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展谨会成全她这点小心思。柏逐昔的刀,是杀敌好物,他不会拒绝。和外敌相比,身份如何不重要,能杀退他们才是最要紧的。
“路平儿,道路的路,平坦的平。”
展谨提笔写下路平儿三字,他的字笔锋锐利,一笔一划都像刀凿的一般:“好名字。”
柏逐昔笑了笑,确实是个好名字,大当家亲自取的,他对路平儿的期望和对黑山石的期望,都在这三个字里。
“你随我的军帐走吧。”
柏逐昔会半夜偷偷来,就是要避开大当家,看来大当家并不愿意她上战场去。展谨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只是她拒绝了。
“宣南来得蹊跷,边境防御不及,难保不会有探子过了界。我走小道,先清了路障。”
“你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他不是不相信她的实力,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达成的。
柏逐昔抽刀出鞘,在空中挥了一下,刀身划破空气,发出类似虎啸的声音。展谨瞳孔一缩,愣在了那处。
“我,就是一支军队。”
她收了刀,朝展谨拜上一礼,提身翻出院墙。
有时传说,不仅仅是传说。
展谨看着那很快消失不见的身影,长舒一口气。他一直不肯承认自己老了这件事,但一直都在被这个事实影响。不过看着柏逐昔,倒也放下心来,他是老了,这个国家还很年轻。
以后会有更多像柏逐昔一样的年轻人出现,他们会保护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