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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鸡刚叫头遍，老汉就起床来。这时候边上的老伴也悉悉嗦嗦穿起了衣服。老汉有点奇怪，问：“你这么早干嘛去？”老伴说：“今天是二月十九，观音菩萨的生日，我到狮子山庙里去烧香。”老汉不响了，顾自拿了把小尖铲，提了个帆布袋出门去。
东天边的山岗亮起了一片霞光。老汉走在村间土道上，啪嗒啪嗒响。田野里远远近近有三两个人影晃动。他们眼尖，见老汉，亮亮的声音传过来：
“水火伯，又去挖笋啊。”
“是啊是啊，去地里看看。”
“多挖点啊，多发点财。”
老汉笑笑，他心里说，我是想发点小财，可是这地偏不争气啊！老汉想到这竹地，心里就有点点的恨起来。天目山区多山多竹，十多年前，当地有一农艺师在自家地里试验成功了雷竹的“孵笋”技术，隆冬寒天，竹地里竟冒出鲜嫩的笋子，放到市场，一下发了财。老百姓纷纷仿效，收获喜人。但老汉一直静观不动，他心里在怀疑这技术的可靠，怕投了钱下去，打个水漂。直至前年，老汉心里痒起来，村里孵笋的人家楼房也翻修了，摩托车也买起来了。大人小孩穿得光鲜鲜的，脸上神采飞扬，说话的喉咙也响了。老汉坐不住啦！他让老伴从床头席子下翻出钱来，购来了砻糠、稻草、塑料布，学着人家把它们一一整到了三分雷竹地里。可过了几个月，别人家的竹地里雷笋纷纷拱出嫩尖了，老汉的竹地却不见动静。那一年，老汉亏下去500块钱。
去年有一远房表弟来，闲聊到这孵笋的事，表弟望着老汉气呼呼的样子，就大笑，他说这孵笋的技术要求高呢，这砻糠怎么放稻草怎么盖还有塑料布的铺法，竹地的温度湿润度，都蛮有讲究！随后这表弟就唾沫四溅把孵笋的技术一一讲授给老汉听。表弟走后，老汉呆了一会，捡起桌子上一根香烟，点燃起，决心也随之升腾上来。
冬至前几日，老汉动员老伴把藏在木箱底的一千块钱拿出来，兴冲冲又去购买来了孵笋的资料。那几日，老汉起早摸黑在自家的竹地里忙碌，从溪沟里挑水一桶捅往地里浇灌。晚上回到家，汗湿了衣背，泥停满了脸面，人也累到了躺椅里。老伴心疼，责怪他已是72岁的老头了，还要那么折腾，苦就苦点了，想那钱干嘛！
到腊月里，该是出笋的时候。老汉就整个人影转到那三分竹园里。寒风呼呼吹，竹林哗哗响，铺了厚厚一层砻糠的地面没有半点动静。老汉傻了眼，但心里还是宽慰自己，这笋芽也许正在泥地里挣扎着要出来呢！过几日，隔壁的陈木匠家媳妇跑过来告诉，他家的竹笋出了，市场好价钱，几根笋就卖了百来块！老汉心里紧了一下，慌慌的赶往竹地，趴个脑袋在地面寻找半天，连一点笋尖的踪迹也无。又过几日，天上飘起了雪花，大片竹地里的笋窜出了头来，村人披着雨衣戴着笠帽去挖来，市场上的笋贩子们抢着要，20块一斤呐，竹农们数着钱喜笑颜开。老汉的竹地里总算稀稀拉拉的冒出几棵，老汉挖来了，却羞于去市场卖，最后还是老伴拿到了市场去。
一个冬天下来，老汉从这竹地里收获了200多元。每一笔笋子的收入，老汉都认认真真的登记到一个算术本上。眼看着笋价每天在下跌，而自己投入的成本还远没收回，老汉咬着支烟，脸上愁云密布。
连续半个月阴冷的春雨后，天放晴。老汉在这半个月雨季里，只去过一次竹园，他撑着把雨伞去，风刮来，雨水把他的半个背脊打湿了。有村人路过，心里怜悯他，大声的说，你这老头子，现在是倒春寒啊，哪还有笋啊！在家歇歇吧。老汉回到家来，晚上果然就吭吭的咳嗽起来。老伴手忙脚乱起床煎红糖姜茶给老汉服下。一边命令老汉再不许去竹园了。天晴起来，蜗居已久的村人纷纷上山下地去。中午时候，隔壁的陈木匠喜滋滋的过来告知，水火伯你那竹地里出来好多笋芽了！老汉晚上做梦，梦见自家的竹园地里密密麻麻长满了竹笋，他拼命的挖啊挖啊，身后堆放着满满两麻袋笋
太阳跃到山顶，光芒万丈。老汉走过一条溪坑，再往前就是一条狭窄的山道了，而老汉的竹园也就在不远处。老汉似乎已望到了那一片墨绿的竹林在青光里摇摆着向他招手，仿佛在说，主人，快来采啊，我们的子孙都已生长出来了。老汉浑身长出了力量，脚下的步子加快了。待老汉站到竹地边上，心一下跳起来，真如昨晚梦里一般，黑壳黄尖的笋子密密麻麻地排布在竹园里。有些笋子奋勇向上，还把些碎稻草顶在头上。老汉被逗乐了。
开始动工。老汉吐一口水到手心，双手握住铁铲柄，狠力往竹笋边上的泥土里插下去，估摸触到硬土了，铁铲尖迅即朝竹笋根部铲去，听见“吱”一声，一根连根须带泥巴的笋子蹦跳出来。新出的笋子鲜鲜嫩嫩，还沾着露珠，散发出清甜的香味。老汉拿到鼻底闻了一下，又闻一下。随着老汉不断的弯腰，一根根的竹笋从泥里出来，老汉身后的帆布袋渐渐鼓涨起来。老汉停下来，一屁股坐到地坎边。两只手这才感觉到又麻又硬了，他抖抖的摸出一支烟，点上。
一支烟后，老汉站起来。他试了好几下，也没能把一帆布袋东西甩到肩膀上去。他笑了笑，有点无奈。随后，老汉就把这袋笋移到边上稍高的坎头上，他蹲下身子，用手一提，那袋笋就稳稳落在肩膀上了。
老汉扛着袋笋子往回走。到小溪边，发现溪水竟然涨了许多，把村人铺垫在溪里作为过路用的麻石头都淹没了。老汉放下肩上的笋子，面对这条溪坑，一时茫然。
这时候，对面的土道上走来了两个年轻男女，他们走到溪边停下了，看见对岸的老汉，女的说：“水火伯，你过不来了吧？今天上游的水库放水了。”
老汉答应着，这才确定是村东头大毛家的女儿小月和她的对象。他们也是来挖笋的。一会功夫，小月和她对象就把鞋袜脱了，卷起个裤腿，从河里嘻嘻哈哈走过来了。
小月看见老汉身边满满一袋的笋，就惊呼：“水火伯，你这么大年纪了，能背回去吗？”不待老汉回答，小月又说：“我早上看见金福哥的，他刚从客车里下来。”
“哦，他一个人吗？”老汉急急的问。当得知是一个人时，老汉落了目光。
老汉脱起了鞋袜，他想要早点赶回去。小月让对象把老汉的一袋笋扛过河去。小伙子很听话，把一袋子笋往肩上一扛，就涉着水哗哗走过去了。老汉跟在后面，他的脚踩在溪水里，一阵刺冷。
老汉把这一袋笋背回家时，背也驼了，气也粗了。院门撞开来，老汉就喊老太婆老太婆，没人应答。他这才想起老伴去拜菩萨还没回。本来老汉是想到老伴这里称点功劳的：看我这一早上就把那么多笋子挖回来了！老汉又想起喊儿子，金福金福，还是没人应。老汉一下泄了气，瘫坐在椅子上休憩。
这时候院门开了，儿子金福走进来。儿子的头耷拉着，一点神气也没有。老汉已猜到了这次出门去的八、九分结果。
儿子金福已是30多岁的人了。前几年做了县城边上一富户人家的上门女婿，办了家庭织布厂，生意做得很红火。可是钱一多，也染上了赌博的坏毛病。年轻人心气高，输了想翻本，后来就掉一大坑下去了。厂子抵出去了，车子也抵出去了。老丈人见如此下去，这女婿非得把他的老巢输掉才肯歇。就狠心把他们小夫妻另立了门户。此时三天两头有上门讨债的人来骚扰，三岁的儿子吓得大哭。在老婆的眼泪鼻涕下，金福竟拿刀把自己的小指削去。自此一家三口远走高飞，几经辗转，到西北一城市落脚。这金福本是生意人，城市的角角落落转一圈后，脑里就盘算着开一家洗脚店。他找到当地一家快倒闭的旅馆老板。谈好了改旅馆为洗脚店的合作方式。金福就向这边的兄弟姐妹筹款。可是这旅馆老板安了另外一份野心。待洗脚店装备到位、服务员招好，各项管理齐备，眼见着生意渐渐正常。老板翻了脸。他耍了手段，把金福的股份削了光。金福要理论，老板早准备了一帮人拿刀拿棍的围拢来。一家三口连夜乘火车逃出。此时已近春节，老丈人怜女儿的窘状，把女儿、外孙接了去。还放话说过了年就让他们离婚。
金福回到生他养他的家来，他与父母住在老房子。一整个春节过来，他几乎没怎么出门。以前回家是多么风光啊！开着轿车，抽着中华烟，脖子上吊很粗的金链条。他现在是光身子一个了。旁边住着大哥一家，但他也很少去串门。借大哥2万块没还，嫂子遇见他，脸上总是僵硬硬的。正月过后是连续半个月的绵绵春雨，金福被这雨弄得烦躁了，拿拳头往墙上击打。老汉看不下了，偷偷四处托人可有合适金福的工作。有一天又见金福拿儿子的相片痴痴看，做娘的眼泪啪啪掉下来了。昨天吃饭时，娘拿了500块给儿子，让他去老丈人家一趟，看看老婆儿子。还要金福一定把孙子带来，你说阿公阿婆很想你了。
“金福，你到底见着了没有？”老汉还是忍不住问。
“他们不肯让我进门。”金福喉咙里带着哭音了。
老汉看儿子头发蓬乱，眼睛布满红丝，软了下来。他宽慰了几句。儿子就走到楼上的阳台上去了。老汉这才觉得肚子是紧贴着背脊的饿了。他就有点气恨这老太婆怎么还不回来。
老汉点了柴到灶堂里，火旺起来。老汉找遍了碗橱却不见筒装面，再说接下去要怎么烧，他也没把握。他就索性舀了瓢水到锅里随它去了。
老汉这时升起对老伴一些愧疚的想法来，他想老伴跟了我几十年了，自己真没感觉她的重要，年轻时候对她还要打要骂的。离了老伴却让他如此的无所适从！这老太婆起个大早去拜菩萨，也都是为了这个大家庭平平安安啊！老汉平时不怎么信佛，但现在他希望佛真是灵验的，保佑这个家这群子孙都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