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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瑶华的马车在漱玉楼跟前一停,大家便奔走相告,歇芳楼的当家娘子和漱玉楼的当家娘子又要合演啦!
孟瑶华刚抱着琵琶进门去,漱玉楼的大门便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阿莞一手拉着孟瑶华的手往后台走去,一边笑着招呼楼里的客人,忙的不亦乐乎,像只欢脱的喜鹊一般。
孟瑶华与阿莞在后台定妆完毕,前台的胡姬也正好跳完拓枝舞,报幕的小老儿卖足了关子,在台上说唱逗巧儿,被人拿果壳笑骂着敲下去了,众人口中调笑道:“谁乐得看你这张老树皮,快快将两位当家娘子请上来!”
另有伙计连忙打扫了戏台上的瓜子皮与果子壳等零碎杂屑,板鼓一通响,孟瑶华与阿莞联袂登场。
戏台旁有小幺儿臂腕上挎着花篮,时不时的随着节拍往台上散落花瓣,香尘飘飘,清歌顿起,喧哗热闹的漱玉楼顿时一静,阿莞随着孟瑶华的歌声翩翩起舞。
月落瑶台清歌起,仙娥素肌伴彩鸾。
众人耳眼皆醉,杳然出神,离戏台不远处的一个雅间里,有个面覆轻纱的女子怔怔的看着戏台上唱歌的人发呆,形容萧索,眉眼间流露出几分难以言明的复杂神色。
孟放坐在那女子对面,心不在焉的饮茶,垂下的鸦羽般的长睫遮住了他眼底压抑不住的癫狂,他并不像看上去的那般冷静。
“阿兄……”良久之后,那女子启唇低叹一声。
“别这么叫我!”孟放将茶盏置于案几上,神色凄苦的反驳道。
“阿兄……”女子泫然若泣,身形柔弱摇摇欲坠。
“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为何执意如此?!”孟放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不甘心极了。
“孟放!你冷静点!你仔细看看台上的瑶华,再看看你我。”女子垂了垂眸子,哭的梨花带雨,“若我还活着的事被曝出来,我们都得死。你觉得皇上会放过犯有欺君之罪的孟家吗?你觉得瑶华知道替嫁的真相,当真心中无怨尤吗?”她故意火上浇油的说道,以图激起他心中的保护欲,给她一个确定的答复。
“阿菁,你总是这样,为所有人着想却从不考虑我的感受,以前碍于和天家的婚约,你鲜少理会我,可如今呢?!”孟放失望的摇了摇头,他拿起一旁的银壶一饮而尽,有几滴酒香浓郁的九酝春滴撒在他的衣领上,更给他添了几分寥落的意味,“父亲既选择让你死遁,便有成全你我二人的意思,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明白吗?”
孟瑶光听到他的回答后,本应该满意的,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底蜇痛难忍,是了,是她太过自私,听说他来了洛阳便情不自禁的跑出家门来,祈求上苍再让她看他一眼。
然而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只是徒若烦忧罢了。
她不过是个穷秀才之女,家里的一应洒扫皆由她一手操持,眼高手低、身体病弱的生父,穷酸刻薄的祖母,还有时不时打探她姻缘的,不怀好意的族亲,皆令她崩溃的难以自持,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若不是养父答应会允她一门可心的亲事,她是无论如何也熬不住的。
她怔怔的看着台上的孟瑶华,深觉自己十几年的富贵日子是偷来的,父亲是偷来的,兄长是偷来的,金尊玉贵、众星捧月的名门闺秀生活亦是偷来的,全是她偷的孟瑶华的。
乍然换了新身份之后,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不知道如何面对孟瑶华,亦不知如何面对孟放。
明明一切都归了原位,她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悄悄出现在孟放眼前,未必没有别的念想,想他带她脱离苦海,可如果旁人知道她还活着,带给孟家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可她又不愿蹉跎于困窘之间,这样矛盾的心思每时每刻都在煎熬炙烤着她,让她既想见他又怕见他,既想答应嫁给他,又怕嫁给他。
养父允她的可心婚事,大抵也是将眼前之人囊括在内的,先时她想只要她放弃孟家大小姐的身份就可以嫁给他了,如今看起来却像梦一样遥远。
她知道她不能心急,她需要等待,可姑娘家的花信就那么几年,长安迟迟不肯来消息,她心里焦虑又忐忑,冒着极大的风险出现在他面前,渴求他能给他带来一丝丝慰藉。
看着他痛苦难耐的模样,她心中可耻的安定了一些,只要他的心还在她这里,那就不算太糟糕,其余的可以慢慢筹谋,她如今所能依赖的也只有他对她的在意了,看着戏台上洒脱又肆意的女子,她眼底默默地升腾起一丝羡慕。
一曲毕,戏台上歌舞暂歇。
阿莞一边跳下戏台,一边拿香巾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儿,她嬉笑的回头对孟瑶华悄悄说道:“我新近看上一位小郎君,一会儿带你去看看,他长得可好看了,一点儿不比你那位差。”
孟瑶华不信,她从来没见过比金公子还好看的郎君,阿莞这样说大抵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她闻言但笑不语,手轻轻将琵琶揽在怀里护着,小心翼翼的穿过人群来到后台。
阿莞换下舞衣,换上一袭极鲜艳的衣裙,她洗去浓妆重新描画了眉眼,扑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少女容色娇艳秾丽,怎样打扮都漂亮。
阿莞打扮妥当,转手将孟瑶华的琵琶放在梳妆台上,她抓起好友的手往外走:“姐姐带你瞧瞧去!省的你以为我在同你吹牛。”
孟瑶华无奈,只得随她去了。
阿莞像一只欢快的小鸟,接过伙计送往雅间的茶汤道:“给我吧,我替你送进去。”
伙计忙道谢:“有劳东家了。”
阿莞理了理发鬓,清了清嗓子,缓缓推开雅间的门。
孟放与孟瑶光豁然抬头朝门口看去,孟瑶华猛然见此二人,当场一怔。
“蜜娘。”孟放惊讶的唤了一声。
阿莞看了看孟放,又看了看孟瑶光,转而回过头来看孟瑶华,她磕磕巴巴的问道:“你们……认识?”
“孟瑶光?”孟瑶华耳边屏蔽掉一切声音,此刻她眼里只有孟瑶光一个人,这个据说是死了但此刻却好端端站在她面前的人。
“瑶……”孟瑶光豁然起身定定的看向她。
孟瑶华只觉得浑身冰冷,手脚发麻,她淡淡的看着孟瑶光,并未再言语。
孟放起身道:“蜜娘,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孟瑶华蓦然回过神来,她转身朝门外跑去,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孟瑶光还好好的活着,凭什么要她替嫁入天家?!凭什么?!
她想起那十二年来的深宫幽寂,像是着了魔一样难过,她并未乘坐来时马车,而是在漱玉楼门口解了一匹楼里豢养的马骑上便走了。
她头脑昏昏的,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要逃离这里,逃离这犹如噩梦一般的一切。
“天街不许纵马!”不知谁喊了一句,她置若未闻,依旧策马扬鞭疾驰而去,胸口处渐渐传来一阵阵绞痛,仿佛有什么在胸口处翻江倒海,搅得她不得安宁。
“蜜娘?”
“蜜娘,停下!”
不!她什么也听不见,她不要像个小丑一样活着!即使是死去也不入轮回,不得解脱!
她要这匹马带她去落月城,便是她的身子撑不住,死在路上她也甘愿。
胸口处的疼痛越来越密集,仿佛有人拿着锥子往她胸口处刺,她重重的提了一口气却没有提起来,头一歪朝马下坠去。
“蜜娘!”她听到一声极惊恐的大喊,下一瞬仿若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25章
孟瑶华眼前一黑,彻底晕死了过去。
“黄河远上白云端,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哎,《凉州词》好难唱啊,不过如果学会的话,唱给他听,他会开心一点吧,明明才十七岁的年纪,为何总苦瓜着一张脸呢,白瞎了这么美的容貌。”
“阿妧,阿妧——”
噌的一下子,孟瑶华猛然张开了双眼,梦中的幻象瞬间消散,眼前的景象由模糊到清晰,她深吸了一口气,发现此地环境颇为陌生,既不是歇芳楼的听风阁,也不是洛园,她心中微怔。
蛮蛮正好端着汤药进来,见她醒了,开心的恨不得一跳三尺高,因顾忌着手中的药碗,遂收敛了动作但仍止不住的眉开眼笑道:“阿姐,你醒啦?”
孟瑶华抬眼看到熟悉的人,紧绷的心情这才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她轻声问道:“这是哪儿?”
“澄园,金公子的澄园。”蛮蛮把药碗放在一旁的月牙几上,小心翼翼的将她搀扶起来,在她后背轻轻放了两个靠枕。
孟瑶华坐定,接过药碗后一饮而尽,原来这里是他的地方啊,想必自己坠马前落入的便是他的怀抱了,她淡淡的垂着眼帘,心中五味杂陈。
蛮蛮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口气道:“阿姐好好休息,只是你身上有本命蛊的事儿,千万不要被旁人发现。”
孟瑶华点了点头,她知道轻重,世上人人谈巫蛊色变,但又忍不住觊觎落月城的圣蛊,若她是蛊女的身份被人发觉,于她于落月城都是一桩麻烦事。
她挥了挥手,命蛮蛮先下去,她想一个人静静。
孟瑶光果然还活着,她那日并没有看错。
只是她实在不明白,为何孟瑶光还活着孟家会选择让自己替嫁入天家,到底还有谁知道孟瑶光还活着?父亲知道吗?孟瑶光的母亲知道吗?
他们这样做到底有何图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明明孟瑶光比自己更适合嫁入皇家啊!
思及此处,孟瑶华不甘心极了!她明明有别样的人生可以过活,却沦为这场荒谬游戏里的牺牲品,唯一一个牺牲品,在这场替嫁中每个人都有很好的结局,除了她孟瑶华。
心中的意难平骤起,她的双眼犹如蒙了一层水雾,潮湿氤氲。
她不想在这里耽搁了,她想立马回到她的故乡,回到阿娘身边,她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受不了这样的委屈。
她伸手掀开被子,想要下榻,不料差点从榻上跌下去,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她恨恨的锤了两下子床榻,深觉自己此刻与废人无异,大滴大滴泪水落下来洇湿了猩红的鸳鸯被。
忽然门口处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她泪眼婆娑的朝那边看去,一只浑身雪白的临清狮子猫从门缝处钻进来,十分不认生,见屋内有人便立马撒娇喵喵叫起来,猫眼是蓝金异瞳,走起路来高贵冷艳,竖着一只毛茸茸的大尾巴,可爱极了。
孟瑶华见状止住了哭泣,她拍了拍床榻招呼小猫上榻来,那猫咪颇通人性,身子往前一窜,成功的跳到她身边。
她伸手试探着摸了摸它净白如雪的毛发,这只长毛猫被人照顾的很好,皮毛漂亮又干净,浑身上下香喷喷的。
孟瑶华摸了摸狮子猫的嫩爪,不由悲从中来,连只猫咪都能得到如此珍爱,她却犹如秋叶一般,任由飘落。
门扉处一直伫立着一道颀长的影子,她深吸一口气道:“堵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吧。”
那人闻声一滞,轻叹了一口气后推门而入。
他敛起衣袍坐在榻前的短兀子上,狮子猫见他进来了,一把窜入他的怀中。
辛励将狮子猫放在榻上,安抚似的拍了拍它的额头,而后看向孟瑶华道:“身子好些了吗?蜜娘。”
孟瑶华点了点头,想来天色已经不早了,房里都点起了蜡烛,在暖黄的烛光映衬下,他的面色显得极为温柔,她亦收了戚戚哀哀的神色,转而问道:“有酒吗?”
辛励一怔,他明明记得她不善饮酒的。
孟瑶华摇了摇头道:“喝一点点没问题的,我也不是天生不能喝酒。”
辛励知道她此刻因为孟放的事情情绪极不稳定,想了想,命人端来一些果子酒。
谁料,孟瑶华尝了一口道:“金公子,这哪里是酒?你莫拿些果子汁来骗我,我要汾酒,要杏花春。”
大有不给她汾酒,她便吵闹不止的耍赖模样,辛励深深看了她一眼,命人端来一壶温好的杏花春,里面适当的兑了些水,辛励拿了两个小银杯子,一人一个,他不能真眼睁睁的看着她一个人将这壶酒都干掉。
孟瑶华披了一件猩红色的斗篷,在辛励的搀扶下来到桌边,银酒壶掌握在辛励手里,他给她夹了一箸好克化的饭菜,哄着她先把饭菜吃了,这才浅浅给她斟了一杯。
未料,她仰脖一口吞下。
辛励:“……慢点喝,你还病着。”
孟瑶华摇了摇头道:“无妨,反正也无人在意。”
辛励修长的手指遮住她的银杯,并未再给她斟酒,他酸酸涩涩的开口问道:“为了区区一个孟放,这样值得吗?”
“区区一个孟放?不,我只是在为自己难过。”孟瑶华边说边伸手去够银壶。
辛励转手将银壶牢牢的把控在手里,他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痛饮。
孟瑶华:“……”
“无论如何,别拿自己的身子儿戏。”辛励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继续仰头痛饮。
孟瑶华出离愤怒了,她俏生生的指着银酒壶道:“我的酒!那是我的酒!”
再不给她喝就急了,辛励终于大发慈悲给她斟了浅浅一点儿,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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