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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的时候,为了改善车架冲压工艺,厂里砸锅卖铁从从太原重型机床厂采购了一台3000吨大型油压机,当年在国内也只有这一台,光自重就有500多吨。整个设备前前后后安装就用了一年左右,后面还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进行调试。
油压机有一层半楼那么高,如果启动设备想正常操作一次就需要10个人。整个地面上几千平米的车间厂房里就矗立着这么一个大家伙,往地下走还有两层,七弯八拐,密密麻麻布置着各种线路,管道,阀门,仪表,千丝万缕、盘根错节,就像迷宫一样。张不伦第一次下去的时候,转了半天差点没找到回去的路,总而言之是相当的错综复杂。
当年为了尽快掌握设备性能,厂里从各个车间抽调了不少技术好的工人和技术员,和负责安装的太原厂工程师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一起调试,一起攻关。调试完成后,光留下的各种图纸和关键技术资料,就堆了满满几个房间。
就这样,还真锻炼出来一支队伍。后来这里面的人任务完成回去后,陆陆续续有的成了省能工巧匠,有的成了高级技师,获得了多项专利,由公司安排,建起了大师工作室。还有的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劳模、中国汽车工业60周年最有影响力人物等等。
1993年,张不伦毕业分配,毕业去向上毫不犹豫就选了父母亲所在的厂。进厂第一年,按规定下车间轮岗实习,第一站就是3000吨.
那个时候,负责安装调试的技术骨干都已回到了各自单位,有不少岁数大的已经光荣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了。
车间由一个姓朱的班长负责,还有一个姓白的副班长,都是上海人,四十多岁。不过他们上面还有个太上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也是上海人,两位班长都称呼他连老。
老头就是当年被抽调到安装队伍中的一员,虽然已经退休,但厂里考虑他还比较熟悉情况,设备有个大病小灾的还是不错的维修人选,有些疑难杂症目前还只有他能搞定,因此就把他返聘了回来,做现场技术指导。当然,也派了两个班长给他当徒弟,想让他手把手地把后备力量给带出来,因此,两位班长对他也格外尊重。
第一次遇见连老头,老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拍着张不伦的肩膀一顿教育:“小家伙,既然来了吗,就要好好学技术,不要怕吃苦,不要偷懒,要像我一样,有了技术,到哪都能捧着金饭碗。想当年我老人家在黄浦江万人大会上发言,啧,啧、、、、、、那个风采,懂伐啦?”
张不伦被弄得不知所措,暗忖我是来实习的,你万人大会发言再光彩关我屁事?不过想归想,还是微笑连连点头称是。
倒是车间的两个大姐赶忙上前给张不伦解了围,拖着张不伦去了车间工人休息室。
“别听那个老头瞎吹,他就那一段光辉历史,见人就吹,你要问他后来呢?他绝对跟你翻脸!”大姐们说。
“那他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犯错误给送到这来了呗!”大姐们哈哈大笑。
车间的大姐是最热心而且八卦的,从她们嘴里,张不伦很快就了解到连老头众多家长里短的民间传闻。
老头年轻时候在上海大工厂里算是技术骨干,也确实作为青工代表发过言,不过当年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反正是因为犯错误了被送到了合肥。老头认为自己是受人诬陷,一直引以为耻,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
不过老头在厂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老头居然在厂里娶了个比他小近三十岁的漂亮老婆,并且还有了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
说是年老头的老婆当年也就二十多岁,还是厂里的女青工。不知怎么就被诊断出了一种奇怪的慢性病,需要一大笔治疗费用,后续还要持续服用价格不菲的药物。此外还要长期保证营养,不能干重活,简称叫富贵病。在当时那个工资都不高的年代,基本上后半辈子就没指望了。
女青工一急之下在全厂放下狠话,谁愿意带她治病、照顾她,她就以身相许,不管条件什么样的都行。有好事的人马上去找了连老头,连老头那时五十多岁,上海那边家里因为过去的事早都离了,只剩孤家寡人一个。最关键的是老连是八级工,工资比厂长拿得都多,这点事对他来说还真不算什么大事,更何况人家还是个黄花大姑娘?
于是连老头二话没说去了女青工那,一来二去,这桩姻缘很快就成了。有人嘴碎说女青工这是图老头的钱,更多的人反驳不图钱你出钱给人家治病试试,于是哑口无言。
女青工感念老头的救命之恩,婚后温柔体贴,倒也把老头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了女儿后,两人感情更是越来越好,傍晚时分经常能看到三个人在大院里散步。不过老头有些喜欢吃醋,有时看到自己老婆和年轻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就会立刻掉头回家生闷气,于是吓得老婆赶紧三步并两步赶回去像哄小孩一样哄他,当然,这是后话。
大姐们千叮咛万嘱咐张不伦的倒是有一点:“老头不是好人,一定防着点老头,他当队员时间长了,好打小报告,大事小事都能给你编排出不是来!”
张不伦没太在意,心想我实习几个月也就走了,从来也没得罪过他,见面一向客客气气,应该不会给他抓到小辫子吧。
结果,有一天张不伦路过车间后门的时候,听见连老头在和分厂厂长嘀嘀咕咕:“年轻人不能这么懒的啦,早上嘛,师傅的茶都不给泡一杯的啦,卫生也不搞搞的啦,不能这么懒的,你说是不啦,这还是在实习、、、、”
话音未落,从小在汽车大院里横冲直撞惯了的张不伦,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二杆子脾气当时就上来了,哪还管什么老幼尊卑,一步跨到两人面前,大声质问:”连老头,你在说我什么坏话?“
分厂厂长是张不伦同学的六叔,看是张不伦当时也一脸尴尬,说:”那个,那个,是这样,小张,这个老连和我汇报点设备上的事,也没说啥,没说啥!“转身匆匆离去。
没了厂长撑腰,连老头见事不妙也准备开溜,张不伦不干了,盯着老头问:”老头,你给我说清楚,我是迟到还是早退了,还是安排的活没干完,我怎么偷懒了?“老头不吭声,只是闷头走路。
张不伦充分发挥了宜将剩勇追穷寇的作风,追着老头问:”你别跑,我不惹你你还惹我,你今天和大家说说清楚,当年黄浦江大会后你干什么了?“
老头脸一红,连连摆手,越走越快,把闻讯从后面赶来的车间同事们笑得前仰后合。
从那以后,连老头对张不伦倒是客气了不少,有时张不伦早上去车间迟了,老头居然把他茶都泡好了。其实由此看连老头倒也是聪明之人,知道反正张不伦过几个月就要走了,又何苦得罪来哉?
不过对他的两个徒弟,却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早上徒弟们要把老头的茶泡好,等老头训话结束后,有什么疑问才能提出来,老头逐一解答。特别是到了设备检修的时候,老头只带两个班长,有时还会喊上张不伦,人多了老头是会发火的。因此在3000吨,能和老头一起上到设备顶部,下到地下二层去检修设备,应该还算是个光彩的事。不过张不伦很不情愿,总想在能休息室多呆一会,打着哈欠看会书。
久而久之张不伦倒是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每到关键的控制点,老头总会把两个班长支开,不是让去提桶水,就是去拿个拖把,等人一走就自己开干,人回来已经干好了。有一次设备有点故障,下行缓慢,于是连老头就带着两个班长和张不伦去了控制室检查,到了一处地方,老头敲敲打打,听听声音,又让两个班长上去拿东西,不过他不防着张不伦,知道他也看不懂。
人刚上楼,就看连老头走到一处阀门前,拿活动扳手拧了几下,等班长们下来的时候,上面的人已经在对讲机里喊:”好了,好了,修好了!“
第二天班长问张不伦,你看见连老是怎么修的吗。从小到大耳闻目睹各种机械设备的张不论倒也不是白痴,把班长带着,走到昨天那个地方,依样画葫芦和班长说了一遍,班长一脸兴奋,很认真的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
有次设备故障,连老头不在,班长根据平时学的技术和积累的经验,居然把设备恢复了,被厂长着实表扬了几天。
不过好景不长,没过多长时间,设备又出现故障,这次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两个班长看图纸,找资料,一个一个对照检查,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解决,只好赶紧去请连老头。
说也奇怪,连老头下去不到十几分钟,设备完全恢复正常。
”高人哪!这才是高人!“两个班长连连感叹。
张不伦实习一段时间后去了其他地方,连老头仍然在三千吨,几年后干不动了,据说是得了绝症,一家三口去了上海,从此再无音讯。就是连老头去世的消息,张不伦也是在大院门口布告栏中看到讣告才知道的。
二十世纪,工厂又进了一台四千吨,于是在安装四千吨过程中,抽调精兵强将,将所有三千吨当年的原始图纸逐一录入计算机系统,准备把三千吨复盘后做数控改造。
这时候的队伍那是兵多将广,人才济济,光硕士博士就一堆,不是高工,见面你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复盘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对照原来图纸,整个设备从上到下多了十五个阀门,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这十五个阀门对设备基本没什么影响,但是如果有一个松动或者突然关闭,设备就会出现小故障,不过从现在的技术角度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装这十五个阀门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所有人都在沉思。
只有一个和张不伦一起进厂,现在已经是主任工程师的朋友思索半天,两眼一亮:”卧槽,连老头!绝对是他干的!”
张不伦知道这个消息,也是直拍大腿。
嘿,这老头,硬是借着这十五个阀门,当年不仅高薪返聘,还吃香的喝辣的,过得有滋有味!跟谁说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