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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手机第二次响起。
知道她已到了约会地点,可他乘坐的出租车车轮还在离她约有两站地的路上滚动,心里不免有些惶急。
“喂!你到了!我五分钟就到。”
“我在门口啊!”
迟到一步和马上到手的女人,让柯雷的心慌跳起来,那家伙不受控制地咚咚撞击着胸口那薄薄的肉皮,好像马上就要蹦出来。柯雷不由自主地抽回放手机的手,按住胸口。橘红色的路灯光,辉映的眼前物体在运动中的柯雷的视觉中都飘渺起来,让柯雷恍恍惚惚。
事情的进展出乎他的预料,与她邂逅那天,柯雷喘着粗气冒险地告诉了她自己的手机号,急促地从背包里找出一张纸,在空白处撕下一条儿写上那十一位阿拉伯数字。他的这种自认为是诚实的举动,并没有当场换回她的手机号码。她只说:
“我给你打电话。”
接着,柯雷又告诉了她自己的真姓,名字舍去了。她却告诉了她自己的全名:苏迪。后来知道这是她的真实姓名。她黑衣的身影汇入了博览中心大门潮涌的人流时,给柯雷留下的只是那一双大而圆、黑亮的有些狡黠的眼睛和嘴角儿一抹微笑的定格。柯雷转身离开,心里明白她不会打电话给自己的。他不自觉地又回头扫了一下博览中心门口的人流,目光没有追寻到她,心头却掠过刚才他从博览中心出来迎面遇见她时、一下子就夺去他的目光、让他怦然心动的她那双丰硕的乳峰。
第二天是星期日。中午,柯雷在家忙着干家务活,昨天的事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他走进厨房正要弄中午饭,手机响了。
“嗳……”手机里传来有些沙哑低沉的女声,柯雷心里一惊:是她?
“知道我是谁吗?”
“苏迪!”柯雷没有打呗脱口而出,同时闪进阳台,顺手关了通厨房的门。
“看来你的女人不多呀!一下子就听出我来了,嘿嘿……”苏迪在那头笑着说。
“当然,我不是个坏男人。再说你给我的印象深呀!”
“你胆子够大的!在那场合那么多人,你就……”
“其实我也很害怕,怕你骂我:耍什么臭流氓之类!真的,我心吓得哐哐跳。”
“嘿嘿……”她窃笑。
“你在哪?在家吗?”电话那端的空间很静,柯雷问道。
“哪有家呀!我四处飘荡,没有家。”
“瞎说……能见面吗?”
“今天不行,哪天再给你打电话。”电话挂断了。
柯雷兴奋又狐疑。她竟然给打电话了?有门!她还没家?
那是九月中旬,到今天已过去一个多月了。中间她隔几天给柯雷打进一次电话,每次都不说是谁,先问:知道我是谁吗?肯定的回答每次都会令她满意。但并不应允见面的要求和告诉她的手机号码。柯雷的手机没办来电显示。有一天,他路过移动营业厅,突然想到手机可以从电脑资费查询中查到她的手机号。他回忆起她头一天打进电话的时间段,在电脑上一下子就查出了她的号码。当他打进她的电话时,她却没听出他是谁。他先告诉了她,并以此调侃她不如他。她窃窃地笑说:“我没想到你能打进来。”
“我在营业厅的电脑上查到你的手机号,这下子你还神秘吗?”
“嘿嘿……”依旧是窃笑。
知道了她的手机号,并没有求得与她见面的应允。一晃又过去十来天,中间变成了都是柯雷给她打电话。直到昨天,电话中她说和姐姐在服装城,要求见面,她一会儿说,过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又说,她牌友还要找她打麻将。让柯雷等两小时后再打电话。柯雷说打麻将两小时你能够吗?她说,我四点半时给你打电话。可等到晚上也没打进来。柯雷已失去信心了,心里咕哝:尽瞎闹哄,没希望了!他想放弃了。第二天,一想起她又控制不住地在手机上按下了那已经熟悉了的号码。她在睡觉,打通后的前两声没接,直响到自动掉线。隔了一会儿柯雷又打,通了。她懒散地惺忪着声音跟他说话,他想象着她在被窝里的情形,问她:“你穿着衣服哪?”
“谁睡觉穿衣服呀?”
“那你是光着身子啦!啊!睡美人呀你!”他挑逗地说。
“嘿嘿……”
“大白天睡觉,夜里打麻将,你是昼伏夜出呀!”
一个月下来,柯雷已经摸到她不工作,除了打麻将就是睡大觉。麻将都是在宾馆包房玩整宿的。有一次她在宾馆里还嬉笑着说:“让我们牌友中的漂亮老妹跟你好吧!”电话里真的听见另一个女的吃吃笑。“不工作还赌钱,哪来得呀?”他把这话说给她听,她只是嘿嘿地笑。
断断续续的电话来往中,她告诉说她离婚了,被人抛弃了,没有家也没有工作。那怎么生活呢?“你是不是傍大款做人家的情人呀?”他不容置疑地想到了这一点,并毫不客气地说给她。这之前他已隐隐感到她是这样生活的了。但她竟坦然地承认了!让柯雷惊诧地想:现在的中国女人真是跟过去不一样了,对性隐私的坦荡,让柯雷相信中国人的性观念真是和过去大相径庭呀!
她说还没睡够。他知道她一个人躺在屋里,又挑逗她说:我去陪你睡呀!哈哈!她竟认真地说不行,这是她那个他的姐姐家,他的老婆去美国了,他还有一个女人在一起住,还有他的儿子。他白天来这儿,晚上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柯雷猜到那家伙肯定是个做生意的,她说:是。柯雷心头一丝悲哀。她说她晚上九点后可以出来。柯雷这才想起有一次她晚上九点打进他的电话说:你出来呀!当时柯雷还说哪有这么晚了还往外跑的?岂知她是这个原因呀!后悔当时没答应她。现在柯雷意识到机会来了!他坚决地说:“那你今晚上九点出来吧!我安排地方见面。”她说:“不要上别人家!”他说:“你放心,保证安全!”她应允了,让他到时候给她打手机。他早早出了家门,在楼梯间就给她打手机。她悄声说:“正在吃饭,现在不行。”柯雷走到半路时,又给她打电话,她悄声告诉柯雷,她在卫生间里,那个他还没走呢!过一会儿他走了,就给柯雷打电话。柯雷难耐地等到过了晚八点,手机才第一次被叫,把柯雷的心也吓跳起来。她说那个他走了,她现在下楼了,到哪?柯雷告诉她在商学院大门口,问她在什么位置?她说你不用接我,我自己打车过去。而柯雷因之前听她说过她在南岗商业中心区居住,他在那还转悠着呢!他赶紧打的赶往商学院。半路就接进了她的第二个电话,说她到了。柯雷不禁一阵担心,怕她嫌他去晚了,让她等,一气之下再耍脾气跑了。待到他奔到商学院门口,见门前并无一人。夜色里学院门还没有灯光,柯雷不禁一急。急扫院门里,没人。目光收回来时见一出租车停在院门北侧的路边。柯雷忙奔过去,副驾驶座上果然坐一女人。
“苏迪!”拉开了车门,车内闪出那记忆中熟悉的目光。下了车的她,眼中流出些许惶惑。
“再不见面,恐怕要不认识了。”柯雷说出了此时两人的心境。她扑哧笑了,冲他端详地点头:“是你。”
“看出来了?”
“你怎么看出我来的?”
“剥了皮知道你的肉,剔了肉认识你的骨!嘿嘿……”
跟她说笑着,柯雷左胳膊拢住她只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黑纱衫外围一条黑色仿毛披巾的身子,心醉地钻进了老房子所在的红楼。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俩人就起来了。缱绻了一夜,柯雷没感到很疲乏。而她却累得浑身绵软,就想接着睡觉。平时她就是这种习惯,夜里打麻将熬宿,白天上午睡大觉。何况昨夜俩人没闲着呢?但不能不离开,柯雷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在七点三十分钟人家上班时堵人。她也要现身在那个他的姐姐家。昨晚出来时借口打麻将去,早上这个钟点也是玩完麻将回去的时间。而那个他的姐姐半夜十二点时,真就像在她走时说的要打电话给她,打进了她的手机:
“玩得咋样呀?”
“赢了……”她在柯雷的身子下面歪着头以轻快的声音说,上面的柯雷,下巴伏在她两个雪白的乳房间,大气不敢喘。屋子里极静,柯雷想这么静哪像玩麻将呀!要是我就能猜出假来。他想弄出点像摆弄麻将牌的动静来,但手边没有能发出麻将牌声音的物体,没敢贸然动作。好在她俩说了两句就挂了。她在下边与他相视一笑。
“把这些收拾了吧!”穿好衣服,她指了指地上一堆她和他擦下身用过的手纸团,还有装了她一泡尿液的塑料桶。
“送你走了我再收拾。”
来到街上,初冬早晨零下二三度的气温,冷空气像把人浸在冷水里。柯雷知道她会冷,体贴地要把身上的休闲夹克衫给她穿,她不要。柯雷就扯开左衣怀把她的身子连搂带包地拢起来,往街口去打的。
红楼东头小街是个小市场,两边房子一拉溜儿开着小吃店、食杂店和烧饼、馒头作坊。路两边一个挨一个地摆着水果摊儿、蔬菜摊儿。柯雷在这住了四十年,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这里二十几幢居民楼住着的都是北华厂的职工和家属,虽然搬走六年了,世事变化,但还认识一些人。可柯雷却不像以前那样胆怯地缩首畏脚的了,他坦然地搂着苏迪,招摇地穿行在小市场中,引来两边纷乱的目光。柯雷离开机械厂已经十二年了,不在这居住也好几年了,但这并不是柯雷不在意这特殊居住群落那审视的目光的主要原因。他意识里明显地感到自己是在有意地这样外露和招摇,他甚至感到他的这一行为的激越,转换成了一股冲劲儿很足的酸感,从鼻梁骨直贯脑门,让他有一种快意。
突然,他看见右边前方走来了马芬。马芬?是她!原来北华厂工会管妇女工作的干事。那时还不足三十岁,十几年过去,已是徐娘半老。本来就不漂亮,方圆脸,黑黝黝的皮肤,是那种一本正的妇女干部模样。以前,每逢遇见她,柯雷都要心悸一下。就是她在前妻与柯雷反目时,偏听偏信前妻的不实之词压制他,竟全然不顾原来同是团干部,开会搞活动常在一起的融洽关系,与另一纪监的女干部,冷若冰霜地找柯雷谈话。说是做调解工作,却像审查一样,带着偏见对待柯雷,以后柯雷再见到马芬时就不理她了。现在擦身而过,照样是不打招呼。还把胳膊弯里的女人搂得更紧,挨得更近,在马芬面前招摇地走过。马芬没见什么异样的神情,她看见柯雷搂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迎面走来,没有吃惊也没有慢下脚步,木然地走过去了。
走过去了!可当年马芬说的喜新厌旧、道德谴责等等字眼儿,却曾让柯雷如负重压、如履薄冰透不过气来,虽然他那时还不会搞女人。
返回的路上,柯雷已是踌躇满志了。他回到老房子收拾那些污物。
出租车启动时,苏迪在车里笑盈盈地冲他摆手。
“电话联系!”柯雷也挥手与她告别。挥手时柯雷自信地意识到他和她还有下一次,他愿意和她建立稳定的性关系,她的身子很诱人,他喜欢。一个月前他遭遇她时,他没看错她是理想的性伴侣。果然第二天他给她打手机问候她时,睡在床上的她用懒洋洋的声音跟他说她不舒服。
“怎么?感冒了吗?我去看看你吧?”他明知不可能到她的住地,可他还是这样说。
“不用,不是感冒……”她软软地说。
“那是怎么了?”他透着关心的语气问。
“……让你把我累的。”手机里传过她软吃吃的笑。
柯雷心里一热,忙说:
“你好好歇着,别再整夜地打麻将了。”然后又用另一支手捂住手机悄声地告诉她,“上半夜九时到十二时是最佳睡眠时间,有好的睡眠,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再加上美满和谐的性生活,容貌气色就会更加滋润。”她听了软笑着说:“你研究的这么透!”他为了证明他说的有科学性和让她信服,告诉她这是他从一个妇女杂志上读到的。那上面登载一篇文章,女主人公说她由于丈夫没开发好她,结婚十年没有得到和谐的性生活,使她对性冷淡,心情抑郁没有快乐,面色苍白。她是医生,她以为自己天生就是这样子的女人,她对任何男人都不感兴趣了。可是在后来她救了一个比她年轻不少的男子,他是个漂泊在这个城市的流浪画家,他没命地追她,最终他让她尝到和明白了一个女人可以有秘密的甜。她在他的抚爱下苍白的脸渐渐透出了红润……
“你想我吗?”讲完这段话,柯雷动情地问她。
“嘻……”她动人的吟笑不作答。笑过,甩过一句:“你等我的电话。”
柯雷美滋滋地关了手机。他觉得他不只让她的身子满足,他的话语在她的思想里也掷地有声了。
柯雷送她上了出租车返回老房子打扫房间时,瞅着昨夜他和她在上面折腾的床榻,回味昨夜床上的细节,就意识到他把她开发好了。
刚进屋时,坐在床边,柯雷让她拿掉披巾,脱掉仅穿的一条紧身时装单裤,钻进铺着电褥子的被窝里。她忸怩地抱着臂膀不动,看她那表面沉稳的样子,有一瞬间,柯雷以为她不想和他做那事。乃至争执了两个来回,柯雷又下手给她脱,她才丢了披巾脱了裤子钻了被窝。她穿着是那种小的不能再小的黑色细纱的小三角裤,柯雷要扯下它来,她挣扎了一会儿才撒了手。上身的黑纱衬衫和黑色胸罩是她自己脱掉的,柯雷隐约听到她边脱嘴里边咕哝:穿着躺下不得劲儿。让柯雷想起他曾在电话里问她,是穿着衣服吗?现在她身上是没有一丝儿遮掩了,柯雷扑上来,把她拥在怀里,细细地品味着。
她是那种偷着嫩美的女人,皮肤白嫩如奶油,面部却粗糙的令人想不到她有这么好的肌肤。乳房柯雷没看错,果然硕大而有弹性,像刚出锅的白面大馒头,乳头大小恰到好处,不是像结过婚的女人那样黑紫而是像姑娘似的,是那种小玫瑰香葡萄样的,诱人垂涎。
她的小腹光滑细嫩且平坦,没有多余的脂肪,阴阜高出小腹一块儿,像一个小山包,上面生长着一簇褐色的丛林。柯雷的手在上面只揉搓了两下,就急不可奈地滑到它的下边。她的下身往上一掬,嘴里呻吟了一声……
她告诉他:她没生过孩子,她跟她的前夫只过了三年,前夫就不要她了。她还指给他看身上的三处刀伤,一处是在右肩胛上,有三毫米宽,十五毫米长的疤痕,是那家伙拿着刀逼着她,她一挣扎,刀尖扎进了二十多毫米深。另两处是在后腰部,都是他跟她争斗时刺的。
“这狗娘养的,咋这么畜生?”柯雷抚摸着那疤痕,不无心疼地说。
他俩从晚上九点一刻疯狂地玩到午夜。中间只他的姐姐打进电话才停了一会儿。她惊诧他的性能力,她求他说歇一会儿,她不行了。这段时间里她想达到高潮的努力失败了。
躺着说话时,她告诉说她家在鸡西市,离婚一年多了。她是属鸡的,今年三十三岁。认识现在的他是半年前,他叫柳秉勋,四十七岁,是做煤炭和木材生意的。到鸡西弄煤碳认识了她,把她带到了这个城市,让她住在他姐姐柳秉兰家。柳秉兰离婚了,带着她十八岁的女儿一起过日子。两间房让她用了一间。柳秉勋只在晚上九点前到她这。他经常外出做生意,前两天还去了泰国豪赌来着。她常一人无事可做,除了打麻将就是睡觉。还说你猜得都对,我是傍了大款。不工作,无所事事混日子,像你说的醉生梦死的。柳秉勋告诉她:一不许吸毒,二不许搞破鞋。可是现在你把我搞了!
“不好听!”柯雷用吻把她的嘴给堵上了。
当她说出她的那个他叫柳秉勋这三个字后,柯雷一怔:柳秉勋?好耳熟啊!当时他光听她说没吱声,这会儿他问她柳秉勋哥几个?她说哥俩,他姐姐上边还有一个哥哥。他哥哥叫什么名字?她说好像叫柳秉元,在他妹妹家见过两次。五十岁左右。柯雷说:是不是个头挺高,有一米八,大红的脸盘儿,大嘴巴,但不丑,面相挺和善。爱笑,一笑就咧着个大嘴。一看就是个容易接近的人?
苏迪稍微沉吟了一下后,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准?你认识吗?
柯雷说他原来在这附近的机械厂工作,四车间有个全厂出名的工人,就叫柳秉元,我想可能是他,果真是他!她来了好奇心,急问:“他怎么个出名呀?”“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被批斗过。”“啊!因为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因为他手淫。”“咯咯咯!”她听了笑起来。“太好笑了!怎么手淫还被批斗呢?”“是呀!那时就那样啊!他当时是个青年团员。他手淫被认为是思想不健康。哎呀!这事太奇了!想不到柳秉勋还有这么个有奇异经历的哥哥呀!是呀!这事儿现在听来是好笑,令人不可思议,但那时就是这样,你小没经历过,我在这个机械厂度过了青年时代,经历和看到的有许多现在看来是奇异诡谲的事。”“你给我讲讲那些好玩的事儿!”她两只光胳膊绕上他的脖颈摇了两下。就详细讲讲柳秉元的事儿吧!柯雷看了一下表,已是下夜一点多了。
“太晚了!以后再给你讲,睡一会儿吧!好吗?”说着,柯雷捧过她的脸亲吻了一下,她没再坚持。
“好吧……”轻吟一声,她偎进了他光裸的怀中。
柯雷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了,醒来时已是早上五点了。她说:“你真能睡!睡得呼呼的。”他又爬到她身上,这回他按着她的指点用心地动作着,她很快就达到了高潮。她紧张地两手使劲儿抓住他,不敢大声呻吟,他鼓励她放声,别人听不见……
从老房子里第二次出来时,柯雷手里多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沉甸甸的旧笔记本,有八九本,大小不一,各种颜色。这些笔记本记载了柯雷从1970年到1979年的日记。六年前搬新居时没有带走,一直放在老房子里。算来有二十年没有动它们了。刚才柯雷收拾老屋的房间时,在一堆旧书里发现了它们,顺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往事从那些歪歪扭扭不成熟的字体中浮现在眼前,牵动着柯雷禁不住心旌摇曳、感慨万千。他忽生一念:把这些日记带走,闲时翻看以重温旧事。人到中年开始怀旧,夜里常梦到他还在三车间工作,还受当年那些管他的人的颐指气使。但意识暗示梦中的他自己已不在这工作了,这种梦幻和现实的交织,形成了一种对他怪异的扭曲,常令他从梦中惊醒,陷入沉沉的感怀旧事的怅惘中,心内像倒了五味瓶,搅得身心不宁。瞧见这些日记,他想到这二十多年来,自己忙忙碌碌,让这些自己青春年华时的纪录尘封了起来,往事一幕幕清晰地再现眼前,许多在记忆中已破碎不完整的事情都连贯了起来,美的、丑的、善的、恶的人和事……
柯雷意识到重读这些日记,梳理当年浮沉的种种人和事,会让搅和他的梦和梦醒后不安的那些元素尘埃落定,让自己心得到安宁和平静。想到这里,柯雷不禁有点儿埋怨自己:把它们尘封和忘记,是对自己青春精神的忘却!
于是,他像对待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珍重地兜起来带走了。
夕阳懒洋洋地斜洒在车间北侧的窗玻璃上,透映得已停工了的车间里一片红光。
柯雷跨进车间的东大门时,见团支部书记于顺松和另一个人并肩向东大门这头走来。于顺松身边的那个人,柯雷看不清他的脸面。只见于顺松和他有说有笑十分开心。半路,那人离开于顺松拐到左边七百五十公斤锤去了。剩下于顺松一个人继续往前走。柯雷迎上他叫了一声:“于师傅!”
“……”
和那离开的人说笑的笑容还没收尽的于顺松,看见柯雷后突然换了一副表情,笑魇变成了哭丧状,驴脸倒挂地连理都没理柯雷的招呼,把脸一扭,气哼哼地与柯雷擦身而过。
柯雷像迎面挨了一掌,一种焦灼的挫折感从脑部直捣心底,然后又热辣辣地溢遍全身每个细胞。他茫然地呆立在那里:
我做错了什么?老看不上我!
“当年在班里的半年总结会上,含沙射影地贬低我,无中生有地罗列了我三条不是,逼得我向他征求对我的意见。我的态度够谦虚的了,他怎么还对我这样?”屈辱和气愤让柯雷终于忍不住,冲于顺松离去的背影脱口而出:
“你这个贱人……”
柯雷把自己喊醒了。
晨光透穿窗帘,已经能清晰地明辩屋里的景物,视觉前方电脑键盘上的小显示灯闪着绿光。
柯雷伤感地长舒了一口气儿:“都三十年前的事了,又来折磨我……”
六点一刻,柯雷就走出了家门去上班。虽然是十月中旬,厂院墙根那一长溜儿柳树早已被寒气削落了叶子,只剩了干巴巴的枝条儿在肃杀中挺立。
天空像一个倒扣的巨锅,锅底是淡蓝色的,颜色往锅底边儿逐渐加深。西、南、北三个方向的边缘都是灰蒙蒙的,只有东方的边儿是紫红色的,像被烧红了一样。
柯雷的身心也有一种像被这锅扣住了一样的感觉。屈指算来,入厂已经一年零三个月了。没进厂前的那种羡慕夹着饭盒上班的感觉早就没有了。这一年来倒是觉着自己被夹住了。柯雷也明白进厂当工人后,在中学罢课闹革命的自由不会再有了。但也不应该是这般窒闷和无助呀!自打进厂后就觉得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虽然肚里有气,也不敢撒出来。
去年八月中旬入厂后,没有被立刻分入车间,而是以集中培训的名义,让他们清理厂区,扒总务处院里的一个露天厕所。折腾了半个多月,才把柯雷分进了这个又脏又黑又吵又累又热的三车间。进了车间后又赶上中苏边境紧张,在厂院里挖了三个月的防空洞,没等喘息歇口气儿,又被抽调去西郊挖市里分配给工厂的五十米防空洞主干线。1969年的冬季特别的冷,柯雷他们开进西郊时是十二月中旬,那时气温预报说是零下三十五度。柯雷只穿了工厂发给热工种的翻毛劳保鞋,冻得脚像猫咬一样。又不敢请假回家取棉鞋,挺了好多天,才碰个机会让人从家里捎来了大头鞋。住在一栋红砖房里,挺大的屋子只有两头间壁墙有取暖的火墙子,窗上的冰冻得有两寸厚。躺下时被窝里冰凉,冻得打哆嗦。挖洞的人六小时一班,一天四班倒,每天供给每人四顿饭,每顿八两。洞口在一片墓地里,地表冻得梆梆硬,一镐下去啃个白点儿,只好用大锤和钢钎打眼放雷管炸开冻土层。竖洞挖下去十六米深,横洞很开阔,能通行汽车。每班之间形成了竞赛,你这班掘进三米,我这一班就掘进三米半。地面上飘着鹅毛大雪,地下干活的人却只穿裤衩背心还汗流浃背。柯雷就像是一部挖洞的机器,每天就是挖土、吃饭、睡觉三件事的重复,一连整整二十三天。好在同屋的有人带了一本长篇小说《暴风骤雨》,跟赵光腚相伴了这么多天。有时闷得慌,看别人倒班睡醒了,就喊上两口儿样板戏。
还真就是这两口儿样板戏,让柯雷沾上了点儿幸运。挖完防空洞,回到厂子已经是第二年一月中旬了,离春节近了,在家休完了给的两天假,柯雷以为这回该在车间干活了?到了车间又让他去厂工代会报道,他以为又是让他去干什么累活?原来是抽他参加厂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准备春节期间给职工家属演出。后来,柯雷才知道他在西郊挖洞时的亮嗓,让也同去挖洞的二车间的郝建伟听到了。郝建伟是个中专毕业生,能歌善舞,工代会让他担任文艺宣传队表演队的队长,在选人组队时,郝建伟想起了柯雷能唱,就把他推荐上了。现在回想起来,柯雷很感激郝建伟,是他的发现和推荐才使自己浮出了水面,在全厂七千人面前抛头露面,展露了艺术才华,从此成了工厂文艺骨干。柯雷觉着春节前后在厂文艺宣传队这一个多月,自己像镀了一层什么,回到车间后,车间里的人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班长周忠权那老长的鼠脸,有时也能向柯雷露出笑模样,呲出两颗鼠牙。柯雷的烧火工师傅老梁头,也跟柯雷嘿嘿地咧嘴了。老秦头也一反以前寡言少语,跟柯雷搭上几句。尤其是逐渐掌握实权的邱明哲,也不像先前那样对柯雷不屑一顾了,这使柯雷有透出点气儿的感觉。
柯雷刚入厂时,邱明哲只是车间革委会委员。革委会主任是造反派皮世德。皮世德是1958年徒工,至今仍然是二级工。所以,皮世德常把下面这套话儿挂在嘴边:“三十八块六,买啥啥不够,又想喝点酒,又想吃点肉!”而邱明哲是四九年参加工作的,60年代初就是最高的工匠——八级工了。但邱明哲是被结合的老干部,被触动过。皮世德对他的态度,柯雷刚来时看着还挺横。随着党团组织的恢复,邱明哲的份量越来越重,皮世德的态度也一天比一天见好。先是直呼邱明哲的名字,邱明哲也真就低声下气儿地哼啊地赶快应着,后来就改称邱师傅了,邱明哲说话正常了。再后来邱明哲被任命为党支书记了,虽然皮世德还挂着革委会主任的衔儿 ,但对邱明哲说话已经是张口闭口都是称邱书记了。再到后来取消了车间一级的革委会,设车间主任后,皮世德就啥也不是,下班里干活去了。这时再看皮世德对邱明哲是毕恭毕敬的了。
柯雷同入车间的六个徒工中,包括柯雷有五个都很不起眼儿 。像柯雷在学校时虽然是学生中的骨干,但少言寡语,老实厚道。人长得也不出众,一米六九的身高,瓜子脸儿,显得势单力薄。也因此被分到二百五十公斤锤的岗位上,其他几个徒工也都按体重身高的大小,分别安排了五吨锤、七百五十公斤锤和一百二十五公斤锤上。分在七百五十公斤锤上的高小兵,是六个徒工中个儿最高的,也是最瘦的。一米八的个头,长脸,下巴上翘,五官紧凑,爱笑,一笑脸颊发红。两片薄嘴唇非常伶俐。他是二十六中学的红代会主席,进车间后就以嘴儿巧反应快,深得邱明哲的喜欢和赏识。而高小兵对邱明哲的态度,一开始就甜。也和皮世德一样,随着邱明哲实力地位一天天的提升而一天比一天更甜。所以,他在六个徒工中是最幸运的,零杂活儿从没被派去干过。就在上周他和柯雷一起加入了共青团,柯雷的付出要比他多得多。柯雷想:要不是他参加了厂文艺宣传大放异彩,恐怕这次没他的份儿。光出大力流大汗也没人注意你,那样就只有高小兵一花独秀了。
但这也仅仅是透口气儿而已,丫鬟还是丫鬟,变不了小姐。还得看师傅、班长的脸色行事。他们不高兴还是照样冲你又喊又叫耷拉着脸。他们还常常为自己的这种颐指气使找理由:什么“打铁要看火候”、“过去打铁师傅骂徒弟骂的直哭”连邱明哲闲了,到锤边看年轻人学艺时,也常说这样的话。讲他学徒时师傅如何严厉,骂还是轻的,把活干坏了,还要挨巴掌哪!那时侯他的师傅十分厉害,这人叫黄锦嵘,现在还活着,已经七十多岁了,身子十分硬朗。柯雷见过,老头儿有时还来车间转悠转悠。大黑眼珠子,又黑又长又浓的眉毛,长瓦脸儿,厚嘴唇,说话喉音很重,邱明哲见了仍毕恭毕敬地叫:黄师傅!老头也不吱声,只哼哈地应着,背着手这站站那看看。
趁热打铁的操作特性,造就了锻工工种的职业性格:急躁和火爆。当然这并不是绝对的。像老秦头就是蔫吧唧的那种,很少见他急,他一急就结巴,脸发红。但多数人都脾气不好,有的徒弟常被训斥得直哭。而那些开锤的女工,则天天是掌钳师傅的撒气筒。锤开重了不是,开轻了也不是。只有打到他心里要的轻重,他才满意。所以,伺候干活的都小心翼翼。
柯雷从小就自尊心强,他受不了让人说不是,心细如发地能敏感体察各种人际间的关系、心理和感受。工作在这个环境中,感到沉闷和压抑,但不能去碰它,只能像那些开锤的女工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免招致羞辱甚至伤害。
早来晚走是柯雷这种小心避免的主动意识,自从文艺宣传队回车间后他就坚持这样做了。每天都提前半小时到岗。尤其是早晨车间静悄悄的,柯雷一个人做生产前的准备工作,心情很放松。清理炉膛,清楚炉渣,运煤、点火、装料,等班里的车间里的工人和头头们陆续来到时,炉膛里毛坯已经加热到通红了。这时,柯雷就会坦然而有点自豪地坐在炉前的长条凳上,接受后到人们的注目礼。尤其是班长和师傅那高兴的脸色。要是柯雷后到,别人把这些准备工作做在前的时候,柯雷就感觉好像在先来的人面前短了一块似的,灰溜溜的。班长周忠权的眼神也像长了刺儿一样,让柯雷不舒服。柯雷不愿意受到这种无声的压力,他宁可早来一会儿,多干一会儿。
七点上班,这会儿厂里几乎没有人,厂房里都静悄悄,厂院里静寂空荡。柯雷进了三号门就上了左侧高出地面一块儿的工厂铁路专用线。一会儿走在铁轨上,一会儿用脚踩查枕木数,一会儿又悠闲地走在铁轨外侧的边道上,放眼厂里的景色。这会儿是柯雷上班一天中心情最放松的时候。三车间的厂房是全厂最新的,落成还不到两年。不仅样式现代,而且又高又宽,很有气势。它的位置离三号门五百米,与铁路专用线并行,中间只隔一条厂区铺设的水泥路。正因为它太旷大了,生产时锻锤的轰响,加热炉风车的轰鸣,交织成了一种巨大的混合噪声。这噪声与清晨厂房外面的静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反差。柯雷觉着走进那高大的厂房,就像走进了被噪声宰割的屠宰场,脑袋像被箍了紧箍咒,不间断地受到挤压,要度过漫长的一天,直到下班作业停下来,机器都关了,脑袋才轻松下来。而这期间一直心烦意乱。在走进车间之前,柯雷好像要充分享受这段静谧似的,尽量悠闲自己的步履,驰骋自己的心情。这半年来似乎已成了柯雷每天上班的心理习惯。
在畏惧这噪声的心理后面,柯雷还有一个心理隐衷,那就是走进这个车间还要承受和隐忍另一种压力,即要小心地应对车间里所有比自己早进厂资格老的人。
在锻冶车间是论辈份排资格地位的。北华厂1952年建厂,虽然当时是按着苏联的模式,建立的是现代化工厂,但锻冶车间掌握技术的工人,都是从解放前私人铁工厂或铁匠炉转过来的。由这些人够成了锻冶车间的骨架,行政领导和技术领衔都由这些人把持。旧时铁匠学艺讲究师尊徒卑,徒弟要完全服从师傅,而且要在生活上伺候师傅,师傅把徒弟几乎是当做任意驱使的牛马,颐指气使。师傅压徒弟,徒弟再压徒孙,一辈压一辈。这种旧习惯和心理观念,并没有因工厂的国营性质和机器厂房的扩大变化而消失。锻工生产集体操作和由掌钳师傅说了算的特点,延续了这种带有宗族色彩的旧习惯传统,就是讲究谁是谁的徒弟?谁是谁的师傅?其技术优点和成就是相互炫耀的借口。并凭借这种师徒传承的裙带形成一种势力关系网,其他因素则很难插进它或试图改变或左右它。这网中的上下关系有一种看不见却感得到的规矩——师傅唯上。这种习惯传统是很坚固的,而如果一旦与权力相结合就既有了坚固的根基又有了明正言顺的权力保障,成了凛然不可侵犯的权威,这权威又往往是以个人意志来体现的,因而对于这权威的子民来说就有了一种威慑力的淫威色彩。
论工龄论工匠级别,邱明哲在三车间都是最高的。是全车间唯一一个八级工。
车间里以师徒传承为裙带网的核心,就是邱明哲,他平时动辄带点儿炫耀崇拜的口吻常挂嘴边宣扬他的师傅,锻工的祖师爷黄锦嵘,则是这关系网凛然不可侵犯的精神象征。他的这种宣扬,把师傅的绝对权威和徒弟的无条件服从,用一种日常的暗示性的聊天,传递给了一辈又一辈的工人们,潜移默化地在工人群中建起了以他为首的权威心理机制。
柯雷曾多次听邱明哲讲黄锦嵘的故事,也听过工代会主席潘洪祥、班长周忠权、二班班长遇明臣等这些个辈份小于邱明哲的人零星地讲过。在柯雷心中感觉作为祖师爷的黄锦嵘都有些神化了,而当他看到模样像庙里的金刚罗汉似的他本人时,就将这神化更具像化和逼真了。对他的徒弟邱明哲,自然而然也有了一种连带的神化,每当邱明哲出现在跟前,就产生一种被这神化威慑而生出对他莫名的敬畏。
其实,邱明哲这一辈儿的徒弟,不只他自己,还有两个。一个叫柏良,一个叫郑德林。郑德林前些年到厂技术科当了技术员。而柏良在十年前就疯了。这三个徒弟技术都不错,属柏良最好,最受师傅黄锦嵘的喜欢。柏良人也长得帅气,个头虽不高,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爱说爱笑。小他好几岁漂亮的女司锤工鞠芳喜欢上了他。锻工这行里女人少,鞠芳又长得漂亮,包括三个师兄弟不少人都暗恋着她,也遭到鞠芳同时入厂做司锤工长得其貌不扬的李珍的嫉妒。经过一番你争我夺之后,鞠芳还是跟柏良结了婚。
柏良是暗中被人刺伤后发疯的,这一直是个谜案。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柏良夜班。他家住在原来被称做“十栋平房”的家属区的第四栋。中午吃饭时柏良还喝了两盅白酒,饭后迷糊糊地躺在靠窗的床上睡觉。鞠芳上白班,中午回来吃完饭匆匆赶回厂子里去了,家中只有柏良一人。天有点儿热,柏良躺下时就没关窗。这是后窗,窗外是各家都有的按每家房子的宽度栅栏起来的小菜园,种着豆角、茄子和一些零星的向日葵。地心的茄子秧上已挂上了紫嫩的茄子妞儿,地边的架豆角也爬上栅栏墙老高,星星点点地坠着小豆角儿,向日葵则拔起身杆儿,葵盘刚刚有个雏形。地表面一棵杂草也没有,满眼是松软、黝黑、匀细的泥土,上面清丽飘逸地挺起一片嫩绿,这风格很像待弄它们的主人——柏良,干活做事儿一贯这样讲究。
沐浴着从后窗这小园田地荡漾进来的习习微风,柏良熏着下肚的三两白酒,沉沉地睡过去了。约摸过了有半个时辰,仰面而卧的柏良,突然感到前胸一阵剧烈的刺痛,他大叫着惊醒了过来。在他醒开双眼的那一瞬间,看见后窗外紧贴窗户立着一个人影。同时柏良也已扫见自己穿着白色短袖棉织衫的前胸一阵剧痛,并已浸出鲜红的一片。人影和鲜血对他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惊恐刺激,他失声地又大叫了一声昏厥了过去。窗前的人影儿也在柏良惊叫之时,悠地一下消失了。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柏良再次醒来时,上身已成了血葫芦,前胸的伤口渗出大量的血,柏良恍惚迷离中不是好声地乱喊乱叫着,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了。他胡乱惨叫了半天,后园子过道对面那栋平房的一个行人,路过柏良家后园子,听到了从敞开的后窗传出的惨叫声,见柏良家后园门被扯开了,便从这园门进来,穿过菜地走到柏良家的窗前看发生了什么事,一见柏良浑身鲜血大吃一惊,抽身又原路返回到他们那栋平房去喊人,菜园里刚才那行刺人的痕迹就给踏乱了。
喊来的几个人从前院门里进了屋,见柏良前胸受伤,家中没别人,问柏良,他已说不清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乱语什么“后窗户、鬼影、扎我……”几个人也觉着这事儿蹊跷,有人暗杀他?清平世界,谁会有这么大仇恨下此毒手?几个人忙着一边找来一辆推车,把柏良送厂卫生院救治,一边报告了厂保卫处。
卫生院的外科大夫给柏良作了紧急处理,发现右前胸有一处三厘米长的刀伤,深度也有三厘米,穿透胸肌,从两根胸肋骨间刺进,刚刚挨进肺部,没有什么大碍。但柏良的情绪不稳定,精神恍惚,有些胡言乱语。大夫说他是精神受了刺激。需要转院到市里有精神科的医院治疗。在车间干活的鞠芳和柏良的师傅及师兄弟,还有车间领导,听到信儿后都赶到卫生院。厂保卫处处长先到了卫生院,想询问柏良当时受伤的情况,但柏良什么也说不清楚。保卫处长又电话通报给当地派出所,一起来到柏良家查看现场,现场已被破坏,没有丝毫有价值的痕迹。至此,成了无头悬案。
柏良从此成了精神病人,每年都要犯一次病,住一次精神病院。不犯病也是半精半傻,做一些常人不做和难以预料的事。在垃圾堆里捡回别人家扔的瘟死的病鸡,趁鞠芳不在家,自己就烧水屠戮毛炖了吃。要不就是一走几天不知去向,害得车间派人四处找不到时,他又突然不知从何处回来了。每当这时,车间领导就很棘手。柏良是原来车间的技术骨干,他妻子鞠芳还是本车间的。不管不是。管!的确牵涉精力。于是索性每年在柏良犯病时就让他在医院长住,宁可工厂多负担医疗费。所以,最长时柏良被送往吉林省的一个精神病院,一住就是三年。
闲寂难忍,空房难耐。柏良被刺时是和鞠芳婚后的第二年。柏良出事以后四个月,鞠芳生下第一个女儿。柏良被刺住院半年,精神有些好转出院后,才见到自己的女儿,但不久就又犯病被送回医院。从此,柏良在以后的岁月里,在医院的时间长在家里时间短。鞠芳那时年龄正当二十六七岁,哪里守得住空房?柏良被刺后,家属区院里、车间和工厂传出许多说法,传的最盛的是说风流倜傥的柏良,在众多追求漂亮的鞠芳的情战中取胜,娶了鞠芳做老婆,加上他技术过硬受黄锦嵘的青睐,遭情敌的妒恨,所以寻机刺杀他,欲置死地而后快。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柏良和鞠芳结婚后,发觉鞠芳并不爱他,婚姻生活并不幸福,怀疑鞠芳还另爱着原来的哪个情敌,一时想不开而自杀。但大家都认同情杀的说法。虽然是没有线索的悬案,但情敌是明明白白的那几个人,首当其冲的是柏良的师兄弟邱明哲和郑德林,因为这两人和柏良是当时车间里黄锦嵘手下最打腰提气的工匠,其他年青男工的资格都低于他们,对鞠芳有想法也只能默默地暗恋。而邱明哲和郑德林两人中的郑德林,在这场情战中劲儿显得不大。且在柏良与鞠芳结婚之前就已调往技术科,不久就与技术科白嫩漂亮的描图员冯皎皎恋到了一起。这样,就把邱明哲闪了出来,邱明哲当时与柏良是争得最厉害的,而鞠芳对邱明哲也很有意。所以,私下里人们议论,认为邱明哲的嫌疑最大,但怀疑终究是怀疑,没有丝毫线索和证据表明是邱明哲所为。案发后保卫处长与派出所民警也曾到车间调查了解情况,找邱明哲谈过话,但没有发现珠丝马迹。案子没有头绪,慢慢就被搁置起来。随着柏良成了精神病患者,丧失了劳动能力,在车间的消失和在医院的长住,案子成了历史悬案,柏良本人也渐渐被人淡忘。偶尔在工人的闲聊时成为谈资,柯雷对于柏良的故事就是这么点点滴滴汇集起来的。因为鞠芳和柯雷在一个班干活,柯雷入厂时,鞠芳已三十七八岁了,仍有年青时漂亮的余韵。那些风流韵事和暗杀这种具有强烈刺激意味的故事,使柯雷觉得鞠芳多少有些神秘。
柯雷在车间见过一次柏良,在两次住院之间,好像状态挺好,来车间转悠,这站站那看看,偶尔呲牙一笑,跟谁也不打呼,他走路像醉汉,左臂不动垂在边,右臂大幅度地甩动,迈着大步,步间超出正常的步幅,走起来身子左右晃动得很厉害。他上身穿件白衬衫,外套一件旧藏兰色西装,一看便知是50年代的款式。腿上却穿一条劳动布的工作服裤子,脚上更可笑,着一双反毛的劳保皮鞋。看到柏良来到车间,鞠芳毫无表情也不靠前。柯雷觉得鞠师傅应该上前关照一下柏良,她怎么会无动于衷呢?前些日子柯雷他们一班的副班有人病休缺人,班长周忠权派柯雷去打替补。副班的烧火师傅老石头是车间里岁数最大资格最老的工人,车间里有始以来发生的故事,他都知道,他还是个嘴闲不住的人。柯雷去替了一周的班,老石头像逮着了个倾注的话筒,跟柯雷不避忌讳地讲了鞠芳在柏良疯了后的风流韵事,让柯雷听得心惊肉跳。柯雷还是个童身,至今没有接触过女人,不知男女之事是个啥滋味儿。所以,听着这种故事并没有性的刺激,而是故事的主角都是他这个刚入厂的徒弟面对的备受推崇应该肃然起敬的工人阶级呀!都是他应该敬仰的师傅呀!还有让柯雷惊奇的是,这风流事儿的男主角不仅有被怀疑是柏良被刺案的最大怀疑者邱明哲,还有刚调回车间不久的三班副班长杜云武。杜云武是当年鞠芳、李珍同期入厂的师兄弟。他长得人高马大,话语不多,但说完话就嘿嘿地笑。年轻时喜欢打蓝球,投蓝很有点准劲儿,现在发胖了,体重有二百斤,仍然在午休时和年青人斗牛玩。
杜云武也是当年暗恋鞠芳的人之一,只不过那时是个人微言轻的小青工。其实他是个胆大妄为的人。柏良被刺案发生后,许多人都离鞠芳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被怀疑是仇杀柏良的情敌。尤其是邱明哲,当时把鞠芳当成了定时炸弹,粘上边就会被炸的粉身碎骨。随着时间的流逝,特别是度过最激烈的揪斗走资派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的时期,邱明哲才渐渐地改变这种谨慎的态度。而随着他在锻冶车间的大权在握,他已对此全然不在乎了。有时还在人前轻松随意地提及当年他被怀疑为刺杀者的事。
有一次,柯雷到车间办公室的外屋车间劳资员那里领夜餐补助费,外间屋只有劳资员迟梦悟一个人办公。工间休息时,车间里的班长等头面人物和有资格的师傅,好到这屋里扎堆闲扯,中午午休时,也是这些人在这打扑克,输了的钻桌子。柯雷进屋时,夜班的李珍来了,坐在迟梦悟的对面,女吊车工宋燕站在李珍的旁边,靠在后背的卷柜上,办公桌的外横头,里边站着邱明哲,外边站着鞠芳。刚才邱明哲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三个女人咯咯直笑。胖乎乎的李珍笑得浑身软肉乱颤,鞠芳则笑得直抹眼泪,这是她的一个特点,一笑就流眼泪。宋燕则笑得嘎嘎响得像男人。鬓发已白的迟梦悟则抿着嘴坐在他的座位上瞅着这四个人乐。
柯雷进来,将手戳递给迟梦悟,跟李珍打了个招呼:
“李师傅,来这么早?”
“啊!缺钱花了,来领钱来了。”李珍说话向来这样不阴不阳的。她和柯雷住一栋楼,可柯雷心里觉得和她很远,原因就是她阴阳怪气的。柯雷没入厂前,虽然在一楼住着,但和她并不熟。他们这层楼住了三十家,柯雷家靠西头,李珍家靠东头。柯雷记得前些年李珍从她家那头沿着昏暗的长走廊往柯雷家这头走,可能是想从西头这个门出楼。因为外面下着雨,当她走到柯雷家邻居老袁家门口时,老袁家三小子不知为何从他家门里,突然窜出来大喊了一声,李珍就说把她吓着了,去找老袁,老袁是个焉老头,但他老伴和四个儿子一个闺女不是省油的灯。听见李珍说三小子把她吓着了,根本不买她的账。说她这么大的人还能让一个半大小子吓着?李珍则不含乎地说:怎么吓不着?我正来着例假呢?以前柯雷不懂得女人来例假是怎么回事?自进工厂后听得多了,这才知道例假指的是女人的来月经。这使他想起李珍当时这样说,真是有点儿不知羞耻。后来,柯雷听母亲告诉说:李珍跟她在港务局扛大个的丈夫说了,她丈夫膀大腰圆,李珍领着她又去老袁家威胁说:“把我的例假吓回去了,得给我去看病。”虽然老袁家哥们多,还有一个不学好在外面与男流氓鬼混的姑娘,但慑于李珍丈夫的浑身横肉,只好掏了三十元钱出来给李珍,权当医疗费,这才了了这档子事儿。柯雷听说后心里产生了厌恶,觉得李珍很脏,一个女人怎么能把自己下身的那脏血的事儿,随随便便公开地说给别人,并以此要挟别人换取钱财呢?
这会儿,邱明哲接着李珍的话头说:
“总共才三块九毛钱的夜餐费,你就当钱花了?”
“哎!书记!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八级大工匠,俺可是三十八块六的二级工呀!这几块钱我们当然看得重了,要是你觉着少,就给我们多发点呀!”
“咋多发?那标准都是有数的。”
“多整几天呗!”鞠芳这时接话儿说。
“一个月二十五天工作日,两个班轮班倒夜班,一个班十二天半,给你们算十三天的,多整几天?我可整不出来!”
邱明哲瞅了瞅鞠芳,眼睛有些色迷迷地,突然涎着脸凑近鞠芳说:
“我整你还行!”
邱明哲虽然说得很轻,但屋里的人都听到了。李珍和宋燕嘎嘎地像鸭子似的大笑起来,迟梦悟仍然抿嘴乐。十七岁柯雷没有明白邱明哲对鞠芳说这句话是什么含义?但他看见鞠芳这时涨红了脸,一边吃吃地笑着,眼角飞快地扫了一眼李珍、宋燕,甚至也掠过柯雷的眼睛,然后便握起右拳,在邱明哲缩起来的左肩上连捶了四下,还嘿嘿地发出发狠的叫声。柯雷这才意识到是不正经的话。
柯雷观察到每当自己这一班上白班时,邱明哲就来看他们干活,如果他们干荒料活,就是将长杆的不规则的有方有扁的毛坯,锻打成正方的长杆料。这种锻打是锻工掌钳最显英姿的活儿,一是需要有相当的技术,不仅能把沉重的料在锤砧上连续地翻个,还不能把方锻的翘楞了,小于九十度角。还有锻打的快与慢之分,这主要看毛坯在被锻打时吃进锻锤钻面上的大小,和司锤与之配合的锻锤的轻重。有经验的司锤工这时把锻锤控制的很到位,落锤沉重有力,玩潇洒的还只用一只手操纵两根操纵杆,而掌钳的则把毛坯料翻得眼花潦乱,姿势站得很潇洒飘逸,把钢钳握在腰侧间,用点头指挥锻锤的轻重,随着点头的加重和快频率,锻锤锻击的愈来愈快和有力,并发出呼哧呼哧的巨大响声,在这些声响和钢料急速变形的衬映下,掌钳人自我感觉非常的英武和高大。柯雷进车间学徒刚一年,就掌握了这一技术,尝到了这种英武潇洒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一种表现欲,因为锤边越有人围观,这种感觉越强烈。每当这时候,邱明哲也兴致大发上前锻打一根。这时,身边工人都乖乖地把防护手套脱给他,把水晶的劳保眼镜递给他。这时,鞠芳若不在锤上操纵,就会把别人撵下来,为邱明哲开锤,这样邱明哲和她都很兴奋。邱明哲两只眼睛盯着鞠芳点头,鞠芳则兴奋得脸发红,屁股不坐在司锤工的座位上,而是像男司锤工开锤那样,虎视眈眈地站着,把两只操纵杆握在右手里一起拉动,这样操纵锤头落下的速度最快重量最大。这时,鞠芳的面庞呈现的是那种很英武的表情。邱明哲也不愧为是八级工匠,钢料锻打的既快又周正,表面光滑平整无锻锤克印儿。年轻人操钳锻打很早就让人放上了卡尺寸的垫儿,而邱明哲直到最后才上垫,不是为了找尺寸,而是找光洁面,尺寸他掌握到与垫只差不了几毫米。邱明哲潇洒漂亮地锻打完,就会露出很自豪的神态,围观的人也会啧啧地称赞他。这会儿,鞠芳也会嘻开嘴巴无声地乐。要是有人恭维地说:“书记真是不减当年呀!”邱明哲就会说:“不行了!不行了!干不动了!”然后转向鞠芳说:“小芳子还行!还那样儿!”鞠芳则咯咯地乐出声来,两眼炯炯地闪着光。
老石头跟柯雷说,杜云武当年先是和李珍有暧昧关系,柏良被刺发疯后,别人都远避鞠芳,杜云武却大胆地和守寡的鞠芳搞到了一起。这样,李珍知道后就和鞠芳争风吃醋起来,俩人打得不可开交,互相给对方抖落事儿。杜云武与她俩通奸的事就露了馅儿。李珍的丈夫甚至要与杜云武决斗。为此,杜云武受到了降低一级工资的处分,并为断开他们之间的关系,将杜云武调离了三车间。谁知,杜云武在外边待了几年又鼓捣回车间来了。老石头还用鼻子哼了一声:“哼!又凑到了一块儿,谁知道呢?”
那时候,杜云武的确是色胆包天,一边搞着李珍,一边又把鞠芳弄到手。和李珍在厂休时幽会,谁家里没人就到谁家鬼混。跟鞠芳则多是在工作时间。柏良住院后,鞠芳也常以高血压病休假在家。杜云武常常从车间溜出来,不走厂门,而是从没人处的厂院墙跳出去到鞠芳家里。“十栋平房”就在工厂东北角外,只隔一条道。鞠芳也被这偷偷摸摸的情欲刺激的不能自持,想方设法在医生那里讨要假条,在家泡病号,图的是跟高大有力男人味儿十足的杜云武同床共忱。
工作日里的家属住宅区里很静谧,“十栋平房”各家又有前后园子,地域铺摊得很大。工人上班、学生上学、孩子上托儿所,平房的胡同里悄无声息。杜云武像鬼子进庄似的溜进鞠芳家里,一种偷人的隐秘和紧张也刺激得他很亢奋。鞠芳把女儿送到厂托儿所,一人在家静候情夫。一开始俩人还很小心,杜云武来了就关门堵窗然后才行事,后来色胆越来越大,就不在意了。也许是因为前后都有园子,门窗没有直接暴露在街上。俩人时常的就门不栓窗不关帘儿不挂,大白天的就那么一丝不挂地在屋里淫戏,里屋外屋地出进。这种大胆的放荡增加了偷情的刺激性,给情欲的火焰上又泼了兴味的热油。
有一天,鞠芳班里派一个女徒工到鞠芳家里通知她一个什么事情。那女徒工来到鞠芳家前院门,见院门关着从里面划着门栓,但从外面手伸过栅栏缝也能开开。女徒工来过一次,就熟练地打开了院门,来到房前,屋门关着,她便敲了敲,轻声地喊了一声:“鞠师傅!在家吗?”半天没听见有动静,女徒工就试着拉了一下门,门没栓,一下子就拉开了,门里是个小门斗,又一道门里才是鞠芳家的外屋,外屋门同样没栓上,女徒工也没敲就又拉开了,可就在她拉开门时,敞开的门里传出了女人的呻吟声,呻吟声很放肆,不似那种病人压抑的痛苦的哼叫,而是很畅快的吟叫。女学徒工还是个不谙情事的黄花闺女,听见这种不正常的吟叫,以为鞠芳在屋里病重或出了啥事儿,忙加紧了脚步,一下子窜进屋里,但待她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惊得她不知所措。她看见两个白花花的肉条站在外屋间的地当中,前边是鞠芳光着身子双手撑按在一梳妆柜的柜沿边,上身往下趴着,向后翘撅着肥白的屁股。她身后同样是一丝不挂的杜师傅,双手抱着鞠师傅的屁股,把他的下身贴在上面,疯狂地前后动作着。他每动作一下,鞠芳就不自禁地吟叫一声。女徒工哪里见过这阵势,腾一下子臊红了脸,惊愣在那,一刹那后反过神来尖叫了一声,扭身逃了出去。
柯雷跨进了车间,沐浴在了一种空旷凉爽的氛围中。他喜欢这种感觉,浑身的细胞都畅坦地张扬着,充分享用着这清晨里没有烟也没有噪响的环境,这是一天中车间里最美好的时光。厂房里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掌摩沙地面的响声,只有压缩空气管道口一丝泄露的气体发出呲呲的细响,做这脚步声的伴奏。
车间的各个角落里有许多用角钢和钢板焊制的铁柜,工人们称其为工具箱,里面放个人物品。工人上班来了都要在这工具箱前换穿工作服,下了班再换上上班时的衣服回家。
柯雷打开工具箱门,从箱里拿出工作服,见油腻腻的很脏了,正想着今天下班后该洗洗干净了。突然,听到背后车间的厕所和浴池里有门声的响动,柯雷吓了一跳:车间里没人怎么会有响动呢?柯雷张着胆子走近门口,听出浴池外间里有动静。他喊了一声:
“什么人在里边?”
里边沉静了几秒钟,突然,门拉开了,走出来一男一女。
“是我……我俩……”
柯雷吃惊的一怔:原来是杜云武和李珍。柯雷心中一画魂:他俩这么早在浴池干什么?
“啊!杜师傅!李师傅!是你俩呀!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什么人呢?这么早在这……”柯雷后边的话没说完打住了,他想起了老石头跟他说的前几年老石头早上来得早,撞上过杜云武和鞠芳在车间浴池鬼混。莫非这回杜云武和李珍故技重演?柯雷意识到他不该撞上这事儿,这对他一个小学徒不是什么好事儿。他扫见李珍有些衣衫不整,脸似乎刚涨过的泛着红,杜云武也是歪歪斜斜不正常的状态。柯雷装作没看出什么,扭头不再看他俩,撤身想回到自己的工具箱前。
“啊!我……”李珍支吾出半句话又停了。
“啊……我……俩那个什么……”杜云武也没呜噜出一句恰当的话语。还是李珍找到了话头:
“小柯,这么早?我也够早的,我姐姐从乡下来了,想洗洗澡,我让老杜帮我看看现在能不能洗。”
“对对……上这洗不省两钱嘛!”杜云武马上应和,说完,后面还带着嘿嘿。
柯雷不知哪来的灵感,一反平时的纯厚实在,说:
“可不,农村成年到辈的洗不上个澡儿。能洗,李师傅!我现在给你姐姐烧。”
说着,柯雷走回到自己的工具箱,开始换刚才没换上的工作服。柯雷说话时瞥见了李珍眼睛里一个诡谲游移的眼神,那是善于说谎的李珍无法用真实来掩饰虚伪的一个不由自主的习惯神态的泄露。
李珍马上跟上一步又对柯雷说:
“算了算了小柯!烧好了就都上班干活了,这会儿来洗影响不好,让她上街里去洗吧!也不差那几个钱儿。”
“那好吧!”柯雷也像真事儿似的回答。
杜云武接上说:“我看也是,走吧!走吧!回去带她去街里洗吧!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