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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风带看细雨,一阵赛似一阵打在玻璃窗上,拨水棒加快摇摆,也像我的心般来往于两个极端,找不到重心一样。
其实我也傻,明明知道利民是个标准的花花公子儿,何必计较他对于女人腰围的经验?
他有一个或一百个女人,对于我又有什么分别?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刚才做得太过份,忍不住斜瞟了他一眼。
他立刻察觉,依旧潇洒地驾着车,望着前面。
低声说:“玉璇,我明天再来看你。”
他说得那样肯定,就好像我是他的情妇似的。
我有些生气,摇头说:“这几天,我要好好休息,而且我们这样做,也会教别人说闲话,大家都犯不上。”
“我们是表亲,难道不许我来慰问你、伴着你,消除忧愁和寂寞?”
“但是,孤男寡女在一起。”我说:“在世俗的眼光里看来,便是一种罪恶。”
“理他们作什么!这世界上有那一个人是真正清白的?尤其是我们豪富家庭,恐怕连家里的猫狗都不见得干净。谁爱说闲话,就让他们去说!我们只管自己…玉璇,你知道人生几何,青春不再么?”
我在表面上依然冷若冰霜,绝不接受他的蛊惑,更不能在他这几句话的进攻下宣告投降。
“到了。”他说:“进去吧!”
原来汽车已停在殡仪馆门口,我昏然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停了一停我问:“你不进去?”
“我明天来看你!”他说得非常温柔。
“不!”最微弱的抗议。
“别说不!你需要我的。我知道你心里很想见我,又何苦跟自己作对呢?玉漩,你和我都是天生的风流种子,谁也不会吃亏的,正好合在一起。”
我立刻下车,把车门砰然关上,头也不回的往里走。
即使那样,我还听见他在后面说:“明天见,玉璇…”
我又被这种温柔的声音软化了。
找站定,听着他离去,那车轮仿佛辗在我身上,把我压得粉碎,却带走了我整个的心。
抬头一望,素帛白幡映着一片灰暗,那真可怕!
但愿我无须进去,那些香烛、冥器和死尸陈列一排排一列列,教我如何受得了。
更受不了的是,那些男女亲戚看我的奇异的眼光,但我非进去不可。要不然,冷言闲语会满天飞。说我这个女人寡情,对丈夫的遗体不肯看上最后的一眼。
我提起勇气,昂然大步往里面走。
只要能闯过这一关,以后半生的幸福的争取,也有了七分着落,因为这个世界是一个欺弱怕强的世界。
我要强壮起来,不理别人的想法,做我自己喜欢的事。
丈夫已死,再也没有人可以干预我了,我现在是一个自由的女人。
李老三下葬这一天,适逢斜风细雨,坟地倒有些凄凉气氛,一撮撮隆起的黄土,新磨的白石墓碑,再加上凄凄的风,灰暗的云,浙沥沥的黄梅雨,组成了葬花天气。
我们现在葬的一个人,是活着没有光彩,死了没有悲怆的废人。
今天是他一生中最后的机会来接受别人对他的奉承;到了明天,不会有人再想起他了。
一些和尚唠唠叨叨的念着经文,我听不懂也无心去听。
我只是垂着头看新裁的丧服是否贴身,看脚下青草上的水珠点点,看那边随风摇曳的小黄花。
有人从后面贴近我,一股奇异的热,使我颤动。
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司机阿财,他一直给我撑了一把伞,现在伞压低到头上,他也贴近我身边了。
如果我叫他走开,他立刻会离我几尺!
但我没有这样做,何必呢?
我就装作不知道算了。
男人的体温真是奇妙!像一柄半冷半热的熨斗,在薄绸上移动,一种平服紧贴的舒适!
我一面享受,一面悄悄抬起眼皮。
伞边正遮在我的眉毛上,这是一个很好的掩护,使粗心的亲戚们不能发觉我在偷窥。
使细心人看到我那蓝绸映照下的面孔,与眼波时,魂飞魄荡。
细心人是谁?
他站在对面不远,头垂下,眼微抬,正是那前世冤家赵利民。
他的眼光是那样贪婪,使我不敢时时与之接触。
他会不会发觉阿财的无礼?妒嫉了,或者为了我那天失了他的约,而悲怆呢?
总之,他的眼光里像燃烧着一股火,由七情六欲所组成的火焰,熊熊地直逼心底。
和尚在念最后几句经文,总是说死鬼是怎么的一个好人,奉玉皇大帝召归息劳,应上天堂云云。
我听了忍不住要哭起来,如果像李老三这样的人可以上天成仙,那么世上大概没有一个人死后会下地狱。
我也可以任意做我喜欢做的事情,而不必愿虑那一次最后裁判了。
仪式完了,大家都围拢来向我唁慰,循例地说着节哀保身之类的话。
我装得痴痴地,除了点点头,不说也不动,这才像个哀恸逾桓的未亡人哪!
最后走上来的是赵利民,还没有近身就带来一股异样的感觉,我半真半假地低下头。
他轻轻地走近,捆致而又温柔地捧起我的右手,捏着、拍着,不说一句话。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这一次,他的眼光紧紧地捕捉我,再也逃避不了。
他的脸原来白如玉,这时在蓝绸伞的反映下,成为销魂的苍白,唇角上原来总带着一股邪恶的微笑,现在暂时消失,代以痛苦的自嘲了。
他一直未张伞,细雨沾湿了他柔曲的头发,有一撮披在额间,仿佛失恋者的颓丧。
我的心软了下来,整个的、毫无保留的,让“爱怜”在眼光中传达。
这以后阿财怎样被遣开,利民怎样利用他妹妹文静来邀我到她们家中去。
以及我在途中,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
人像掉在云雾里,昏沉而娇慵无力,任凭别人摆布。
一直到达赵家,发免他家里已有几个客人,才恢复了清醒。
文静挽着我进去,在耳边轻说:“你看!利民为了怕你忧思伤身,特地为你约了这些朋友,来和你解闷呢!”
利民兄妹交游广阔,六位男女朋友有认识的,也有从未见过的。
三男三女,包括文人、音乐家、电影明星、制片人、工厂老板等。
他们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是胡闹惯了的,一齐拥上来,大喊大叫,有的说:“李夫人,别哭了,我们这些人陪你玩,玩到明天也可以。”
我作了一个悲哀的微笑:“谢谢你们。”
“李夫人,你喜欢跳舞还是打牌?今天你说什么,我们都依你。”
“不!”我轻声回答。“谢谢各位盛意,我看你们玩,我已经很高兴了。”
“你不说怎么成?今天这些朋友都是为你解闷来的,你好意思撇开我们?”
我苦笑着坐下。
利民和文静替我引见客人。
那位是,工厂老板秦东风。
制片人兼明星阮小贞。
音乐家唐突。
小说家何成。
新进女星黄莺莺。
媚眼女星陈玛璃。
他们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一言难尽。如果替他们作传,可以写成一百万言钜着。
我无心于此,只怪赵家兄妹,为何要请这些牛鬼蛇神来替我解忧。
但不久,我就明白。
这些男男女女,各有本领,而我竟在不知不觉中,被他们渐渐同化了。
开始的时候,他们分四对跳舞,我只坐在一边看。
热烈的拉丁音乐越奏越疯狂,像快要扯断肚肠似的,教人好不难受,换唱片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我眼前,那是何成。
还来不及等我拒绝,他已经把我拉起低声说:“李夫人,不要荒疏你的蒙巴舞步,我们跳这一个。”
“我是何成小说的忠实读者,但不认为是个好舞伴,尤其蒙巴、狄可可之类新式舞步,跳来更不像话。”
可是腰肢已被他揽住,而且音乐也开始,只好随着他脚,开步了。
尽管他的舞跳得不好,而他总是个男人,并且也曾经听过有关他的许多风流事迹。
我开始向他撩拨,无意中发挥女性本能了。
“最近有什么新作品?”我靠近他的胸前抬头说。
“不要谈那些事,我告诉你一个新闻,那是有关制片人阮小贞女士的…”
“阮小贞的新闻,我已经知道很多了。”
“这一件是特别新闻,和秦东风有关。”
我的兴趣来了,秦东风是外省人,是一个最成功的工业家,在社会上知名度也很高,好像没有听到过他的艳闻。
而这一次,也逃不过阮小真的美人关!我倒要听听是怎么一回事。
便说:“难道她已经钓上了他。”
“还用说?”
“阮小贞,对于中年以上的男人最有办法,你总知道以前郑老头和吴泗阳都被她搅得七晕八素的。这个秦东风,论资历还浅些,由贺斌拉拢认识以后,被她三二下手势,就把他弄得神魂颠倒,甘作绣花鞋底下的俘掳了。”
“我看你对她也很相当注意。”我斜睨着笑他。“是不是你和黄莺莺之间,彼此厌倦了?”
“听别人胡说,我和黄莺莺之间并没有什么,更无谓厌倦,这都是他们造谣。凭良心说,李夫人,不论是阮小贞、黄莺莺、陈玛璃,甚至赵文静,都不能和你比,你天生有公主般的美丽和气质…”
“你又在写小说了,何成先生。”我低声道。“当心被黄莺莺小姐听到,我们不说这些,我只是替你们男人奇怪,譬如唐突,难道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不管?总不见得,他能把钢琴代替了爱人吧?”
“唐突有唐突的办法,他自问斗不过阮小贞,索性不闻不问,保持一团和气。他自己也就另觅发展,你看他和陈玛璃跳舞的模样就明白了。”
我向房里瞟了一眼,摇头道:“你们艺人的生活,真是…真是风流极了,我看好莱坞的男女关系也不过这样吧!要是拍出电影来,能和人家比一比就好,而你们却在这些风流勾当上用功夫!”
“我可不属于电影界呀!李夫人,别把我也拉到里面去!”
我还未回答,一支音乐巴停。分开时,我在何成的手上捏了一把。
我想这一捏,很可能会招来他的十封八封情书,那岂不是很好玩吗?
第二支音乐开始是利民抢先和我跳,他那经常无所谓的表情,忽然显得有些忧郁。舞步也没有往日轻快了,而且,沉默不语。
我说:“怎么了,利民。”
“没有什么。”
“可是,我闻得你身上有一股冤气。”
我笑着把身子一面贴得他更紧些。
“女人!”他说,那声调显得软了些。
“女人,怎么了?”我说。“只有你去惹她们,她们不会也不敢得罪你的。”
“不是得罪。”他说。
“她们杨花水性,把爱情当作一种游戏。譬如,我们这里的六位贵客,男的不是有财就是有才,女的个个是比花解语,比玉生香。但是,探索一下,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也许和原始时代的人类差不了多少!”
“啊呀!”我笑起来。
“利民,从什么时候起,你忽然变成正人君子了?”
“对于我真正所爱的女人,我从来就是一个正人君子,我对她专一,希望她也一样。”
“谁是你真正所爱的女人呢?阮小贞、黄莺莺,还是那会飞媚眼会唱歌的陈玛璃?”
利民的舞步突然停止,他是发怒了。
老实说,我懂得他一番言论是对我而发,他一定已经看到何成和我调情了。
我把面颊偎在他的胸口上,低声说:“你怎么不回答我?”
“玉璇…”
他的右手,在我腰后用力一按,像要把我整个吞进肚里去似的。
这一声呼唤,颇有些销魂的味道,也许真是从心坎里发出来的。
“别这样!”我轻轻推开他:“人家看着呢!”
“你怕何成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