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间想念您的脸

痴狂罂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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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开始记录下这些时,我终于第一次不再回避姥爷的离去。

    在这之前,我已经经历过两次很亲的人的去世。我以为这一次,我能坦然面对生老病死。原来,暂时的不再悲伤,只是因为我暂时地回避了那些让我悲伤的回忆。

    姥爷刚离去时,我总是避免进他的房间,不去看他留下来的东西,更不敢看他的照片因为这一切,都会让我忍不住泪眼朦胧。

    只有不去想起,才能逃离悲伤。

    直到近日,上海女孩简的爷爷去世了,她向我说起她的爷爷。一刹那间,所有对姥爷的记忆排山倒海地袭来,拦也拦不住。

    泪眼迷蒙时,我终于想,姥爷,让我好好地把您读一遍吧,虽然每个回忆都会刺痛我的心。

    姥爷去世的时候,已经是90岁高龄了。虽然儿孙满堂,但其实,他是个挺孤独的老人。因为外婆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在我的小时侯,我们都和姥爷住在他的老房子里。老房子一共两层楼。印象中,水泥楼梯,黄砖地板,仿佛总是潮湿的,角落里还有绿色的青苔。姥爷有一只老八哥,成天学着小舅舅叫外公的声音:“爸爸”

    老房子里以前住着姥爷的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后来,姥爷中年丧了两子,我的大舅和三舅。这对姥爷是个很大的打击。步入老年的时候,妻子也离去了。他越发孤独。

    姥爷有一把藤椅,那是他专属的位子,无人敢坐。他是个威严而怪癖的老人,不肯别人乱动他的东西。他常坐在那把藤椅上,摇着蒲扇,孙子孙女们在他面前喊“爷爷”“姥爷”他便眉开眼笑。

    小时侯,母亲去上班时,就让外公带我。有一天,我坐上他的藤椅,翘起二郎腿,让他叫我姥爷。他就在我面前,学着我们平时叫他的样子叫我“姥爷”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拖长了音调说:“诶乖孙”现在想起那样的场面,想起姥爷对我的宠溺,心里特别酸楚。

    那时我特别胆小,看到鸡鸭猪牛,听到鞭炮声都会哭。哭闹得没办法,姥爷就把我放到自行车上,牵着车把我带去找妈妈。姥爷70多岁了,长长的路,他慢慢地,辛苦地走着。

    我四岁的时候,我们家就搬了出去。后来,二姨一家也搬了。在姥爷80多岁时,小舅舅一家也搬了出去。剩下姥爷一个人。大家都想把他接到各自的家里住,好照顾他。可他说商品房住不习惯,而且他有心脏病,高血压和哮喘,上楼下楼都会很辛苦,喘得厉害,有时候想出外走走都会不方便。他顽固地要守着自己的老房子,说是死也要死在他住了几十年的房子里。他的脾气,没人拗得过,只好随他。

    于是,他每天一个人生活,儿女们每天轮流做了菜带去给他吃。可是他自己一个老人,不会照顾自己,总是没按时吃饭。常常是上一顿的饭菜留到了下一顿才吃,于是就总是吃着残羹冷饭。眼看着他日渐消瘦,原本脸上的红云消退,谁都不忍。

    每周的周五晚上,是姥爷最快乐的时候,因为大家都会齐聚回去看他。他的儿子女儿们,他的孙子孙女们,他的小重孙们姥爷是个爱热闹的人。大家围在他身边,看电视,叽里呱啦地讲话。虽然他听不清大家在讲什么,虽然大家大多数时候不是在和他讲话,但是他看着厅里满满的都是人,他就很满足地微笑着看着大家。或者,坐在藤椅上低着头打瞌睡。

    等到十点多,大家都走了。恢复一室冷清。

    那个时候,姥爷已经80多岁了。那只老八哥也早就不在了。老房子阴暗潮湿,安静而空洞,青苔越来越厚,铺满整个墙壁。姥爷缓慢的脚步声,在老房子里回荡出寂寞的节奏。

    姥爷87岁的时候,二舅得了肺癌去世了。大家都不敢让姥爷知道。老年又丧子,一定会撑不住的。大家就一直瞒着他,说二舅在医院治疗,不能来看他。他想和二舅通电话,大家就说二舅现在治疗期间,声带都坏了,不能讲话。

    人老了,好骗。他就这样一直相信着。有时候过年过节,大家齐集在酒店里吃饭,他也会想起二舅,感叹着缺了二舅,不知二舅现在身体如何之类的事。

    人老了,很多事情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到底是幸福的,还是可悲的?

    在姥爷一个人守着老房子,孤独了那么些年月后,我家搬了大房子。终于说服姥爷,把他接到我家来住。姥爷已经89岁了,大家都希望他在最后的日子里,能不再孤独,快乐舒适地享受余生。

    那时候,我便害怕了。我知道终有一天姥爷会离开我们,而且这一天越来越近。他到我们家来住,每日的朝夕相处,只会在他离开的时候,更增加我的痛楚。可是,我又好想在这段时间里,好好地陪伴他,照顾他,孝顺他,才不会让自己以后后悔。

    我是那样的矛盾啊。

    姥爷脾气倔强而任性,对儿女固执而严厉,但对我们这些孙子孙女辈的却是宠溺而爱护。他从来没有骂过我,见到我,就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喜欢很大声很大声地拖长音调叫他“姥爷”就像小时候那样。他就点着头,笑得合不拢嘴,直说“乖,乖”

    吃饭的时候,都是我坐在姥爷旁边给他夹菜。每夹一次,他都会很开心地直点头。

    姥爷喜欢在他的房间里听收音机。收音机音量开得很大,他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身体前后轻微地一晃一晃,很悠闲的样子。有时候,就不知不觉地坐在藤椅上睡着了。其实,他听不清收音机里那些播音员在说些什么,他只是需要一个声音和他做伴,他就不会孤独了。

    而有的时候,我会看到姥爷在他的房间里,坐在藤椅上张着嘴喘粗气,发出“呼,呼”“唉,唉”的呻吟声。姥爷的哮喘病时好时坏。那声音让人听了,心里骤然缩紧。我轻轻地问他,姥爷,你怎么了?难受吗?他慢慢地扭头看我,露出他对我一贯的和蔼的笑脸,继续喘着。

    在我家住了几个月,他的精神和身体就比以前好很多了。饭菜吃得好了,营养补足了,体力也恢复了许多。他的脸色又红润起来。于是他便喜欢出去到处走走。他要是外出,大部分时候就是坐texi回他的老房子。去那里,看看旧物,和旧时的邻里打打招呼,这让他十分快乐和满足。

    爸妈劝他不要乱跑,不要再去离我们家那么远的老房子,可是他还是常常去。

    姥爷是个善良得有些傻的人,每次坐texi,付钱的时候他总会多付一些钱给司机。有时候是觉得他们很辛苦,有时候是觉得他们对待老人家很有礼貌。有一回母亲把他送上三轮车,和三轮车夫砍好了价,可到了目的地,姥爷付钱的时候,又主动依照砍价之前的价格付给了车夫钱,说不用找了。母亲说他傻,枉费了她一番砍价。他说,那些车夫很辛苦很可怜,而且在他下车的时候还扶了他一把呢。

    姥爷外出回来,常会买回一些东西。有时候是水果,有时候是小零食。再叫了我一起吃。后来,我还发现他买了玩具。大概是返老还童吧,也大概是太寂寞了,他常常一个人在屋里坐在藤椅上摆弄那些玩具。他的屋里,有一对泥瓷老人。老公公和老婆婆,戴着眼镜,笑眯眯地坐在一起,摇头晃脑。大概,姥爷想念姥姥了吧。

    他最喜欢的玩具,是那会叫的假小鸟。那是一个大约两个巴掌大的大“花生”翻开“花生”里面有几只小鸟,大概是太阳能的,一照到亮光就开始“叽啾啾”地叫。姥爷常捧着那个“花生”坐在不太明亮的小屋里,安静地低着头看它们叫。那样的背影,如此苍凉孤寂。

    玩够了,他再把它合上,小心而缓慢地收进抽屉里,十分珍惜。这个“花生”直到现在还在他的抽屉里,只是,我从来不敢去触碰,不敢看到。只怕触景生情。

    姥爷很关心我。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要到学校晚自习,回到家的时候差不多10点15分左右。打开车库门的时候,车库里的灯总是亮着的,车库门缓缓上升,我就看到姥爷站在门边笑眯眯的脸,和蔼而温暖。他微笑着说,我知道你差不多要回来了,开着灯迎接你呢。

    老人总是习惯比较早睡觉的,我没去晚自习时,看他经常在大约9点半的时候就去睡觉了,可我要是去晚自习,每晚必定会看到他开着灯等我。有几次回来得晚了,他就很着急的样子,说,今晚怎么晚了啊?

    他一直在等着我,不敢睡。那一刻,我的心里充盈着怎样的感动啊。

    我搀扶着他进房,他的手臂,蔫蔫软软,瘦得如柴。他的脸,不再红润,皱纹交织。他的背,伛偻微驼,腰板纤弱。他的脚步,细细碎碎,颤颤巍巍。姥爷真的老了。记得几年前,虽然年纪大了,但他还是胖胖壮壮的,两颊红润,像个老寿星。出门时,笔挺的中山装,黑亮的皮鞋,头发虽少却整齐服帖。走起路来挺胸抬头,步履稳健,大有雄赳赳气昂昂之势。

    妈妈也告诉过我,姥爷解放前是交通银行的股长,工资很高,家里备有七套西装,一个星期每天一套。而现在,我感觉仿佛是看到了英雄的暮年。

    姥爷的那些病不发作的话,一切都还很好,也许做个百岁老人还是没问题的。

    那天,天气不错,姥爷又出去外面溜达。可那些天,流感病毒横行无忌。姥爷回来的时候就感冒了。咳嗽,鼻涕。父亲要带他去看病,打打针,吃吃药,可他就是不肯。他的固执,让人完全无从强迫。那晚,一切病就都爆发了。急救车来了,我们把姥爷送到了医院。

    我看见他微眯着眼睛,僵硬着身体,张大嘴喘粗气,似乎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急救过后,缓和了一点。姥爷又可以对着我们笑了,带着沙哑的声音吃力地和我们说话。可是又过了几天,病情又恶化了。医生说,有心脏病,高血压和哮喘病的老人了,最怕得个流感之类的病,一病就什么病都一起发作了。

    大家心知肚明,这一劫,大概无法跨越了。

    姥爷要求大家把他带回家。回老房子去。医生给他打了强心针,让他回去了。

    可是回到老房子后,他就开始神智不清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有人说,是因为强心针的原因,也有医生说,心脏病人临死前都会这样。

    姥爷不认得许多人了。他还咬小舅舅的手,骂二姨。他的力气变得很大,撕扯着床单,手帕,毛巾,把那些东西撕得破破烂烂。那天五六点的清晨,他要跑出家门,我的父亲拉住他,他推开父亲,力气竟变得比我父亲的还大。他在老房子那一带的老巷子里乱跑,敲着邻居的门。他跑到他兄长以前住的房子,敲着门大声叫他兄长的名字。可是,他的兄长在文革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他又跑回了自己的老房子,一间间房间找着什么,口中叫着自己的名字

    真叫人心疼。为什么上天不让姥爷平平静静地走,而在临死前还要让他这样神智不清备受折磨耗尽体力呢?

    姥爷走了。意料之中却又无法承受的悲痛。

    我看到他的遗体时,他的脸上微微化了妆,神色祥和,仿佛刚刚睡去。身上穿着从教会买来的白色衣服,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十字架,身上还盖了一件绣着天使的白色被单。

    处处是泪水,处处有呜咽声。我在这样的空气里,胸口堵着一口气,喉咙哽着所有悲痛,眼眶凝着满眼泪水,快要窒息。看着姥爷放大了的遗像,那张慈祥的脸在对我笑。和他相处的记忆鲜明而生动,历历在目。我站在他的遗体前,捂住自己扭曲的脸,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和抽噎声。

    我想,我不是个隐忍的人。我以为我可以不要那么孩子气地大哭,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

    我们围在姥爷的遗体前,牧师手里捧着圣经,带着大家祷告。他说,姥爷只是上了天堂。他说,姥爷去了一个美丽的地方看着儿孙们生活。他说,那个地方没有悲伤,没有疾病,没有饥饿,没有贫穷

    我的心,渐渐平静。姥爷不是死去,他只是摆脱了人世的折磨。

    现在,我终于用文字来纪念我的姥爷了。记得姥爷生前有一天吃午饭时,他听说我的作文得了全国金奖,马上放下碗筷,把手擦干净,戴起老花镜认真地读我得奖的那篇文章。看完后,喜滋滋地点头直说好。我的一些文字,他都向我借去,凝着眉,很认真地看。只是这一篇,关于他的这一篇,却偏偏是他看不到的。

    我还有一个最大的遗憾是,姥爷的骨灰,寄存在殡仪馆里。

    姥姥的墓迁到新的公墓时,就已经依照姥爷的要求,在那旁边留了一个姥爷的位子,姥爷希望他死后能与姥姥在一起。

    可殡仪馆里的人不让我们拿走姥爷的骨灰。我不太清楚是什么原因。大概是政府已经不同意骨灰下葬了吧。于是,姥爷的骨灰只能寄存,在那个阴暗的存放室,逼仄的架子上,周围都是一些陌生的灵魂。

    姥爷,你会寂寞吗,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有人陪伴你吗,在那个没有我们的世界?你见到姥姥了吗?是否一起快乐无忧地生活?没有悲伤。没有疾病。没有饥饿。没有贫穷。

    姥爷,您的孙女我很好。

    只是,我在人间,好想念您的笑脸。

    2003年4月1日17:48